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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19章 ...

  •   初九雪霁,浮冰融作春露。

      时近黄昏,日光跳出来,照在刑部大门。

      经过连日审判,大理寺交刑部复核的吴王案,勾检官已经做了最后勾覆,不予通过,刑部于今日正式开释尚书左仆射裴彦麟。

      刑部牙门外,两家人各自倚马静候,等着裴彦麟释出。

      门内公房开启后,着绿服青衫的官吏们陆续走出,一行大小十几个官员簇捧着裴彦麟。

      走过几排公房,身着绿服的刑部员外郎摇手止停了其他几位属官。

      “裴相公,您这边请。”跨过一道门,刑部员外郎引裴彦麟踏上出刑部的路径,打算亲自送人出去。

      刑部员外郎道:“从昨到今许相公还在坚持不懈地直言上疏,大抵不暇细思,言辞有些激越,圣人在朝上龙颜大怒,把诸位公台吓得委实不轻啊。”

      刑部为尚书省属下的机构,归尚书右仆射王雍直领。王雍和裴彦麟二人共领尚书省六部,无甚龃龉,自然也肯从中斡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恭恭敬敬将人请出,刑部员外郎趁隙暗暗窥了眼身旁之人。纵然形容憔悴不怎么好看,眼里却始终宠辱不惊,难察他的底细。

      从裴彦麟踏进大理寺,再辗转到刑部,一直都是如此平静,就好像任何事都撼摇不了他稳如泰山的心神。

      刑部员外郎由衷佩服他这份打磨练就的定力,沉了口气道:“相公停职待罪,耽误了两日朝会,这两日外廷上下都不好过。圣人也已斥过御史台几位,给相公您赉假了一日,后□□参再入朝不迟。”

      雪后的日光惨淡,风夹着冻寒吹得人瑟瑟发抖,刑部员外郎将手缩进袖笼里,边走边瞧裴彦麟的脸色。

      裴彦麟淡漠一笑,开口道:“御史台‘风闻言事’,是为陛下肃清吏治,整顿朝纲,依章程办事,合情合理。”

      “是是。”刑部员外郎连连点头。

      裴彦麟紧接着又问一句:“曹王的事怎么了结?”

      “废太子咒诅案才过去一年,陛下不愿再见血光,暂时将曹王软禁在宫中,要等寿诞结束再作定夺。”

      曹王毕竟也还是女皇的亲生子。

      女皇老年昏聩不假,但在儿女接二连三死去后,心也在不知不觉中柔软了起来。

      刑部员外郎略微斟酌,道:“仆役也只是片面之词,做不得数的。王这次逃过一劫,往后要更加谨慎才是。”

      裴彦麟闻言轻笑,抚着下颌不作回复。

      他穿着白罗衫,除了压出些褶痕,纤尘未染,倒是半张脸上长出一些潦草的青茬。

      刑部员外郎正踟蹰着要不要继续往下说,忽听前面的人问了句:“有剃刀否,借用片刻。”

      “有的有的。”看他手抚胡茬,刑部员外郎一点即透,冲近处的一个仆役招了招手,“伺候相公梳洗。”

      刑部外面,日光已经偏斜,地上仅剩的积雪化得无声无息。

      钜鹿郡王李昕带着侍从,裴鹤年骑着马,表兄弟问候着彼此的近况,光阴飞逝。

      就在他们相谈甚欢的功夫,门里面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裴彦麟跨出栏槛,裴鹤年赶紧迎了上前,“阿耶。”

      李昕见到舅父还像往常,若无其事地过来见礼。但是眼皮惶然跳着,不知道从何开口。

      都是因为他阿耶的蠢举,才牵连了一众无辜,他心下愧疚得厉害,“舅父,我来接您。”

      裴彦麟已经接过长子递上的缰绳,“昕儿,你先回去吧,我改日再来拜见你阿耶阿娘。”

      他没有片刻迟疑,叉手和李昕告了辞。

      裴鹤年眼见父亲上了马,也冲李昕拱手道:“郡王,那我和阿耶就先走一步了。”

      父子二人迎着余霞策马扬鞭,稍时便融进了那片金色的光芒。

      “郡王,王妃还在府中静候相公。”李昕的侍从面露难色,“相公这是……”

      “我会和阿娘解释。”李昕反而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摆了摆手,吩咐侍从动身,也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最后一丝余辉散尽,化开浮冰的洛水伴着早春的薄雾流向了东边。

      河堤上行人寥寥无几,就显得越发冷寂。

      裴彦麟在马上咳嗽了好几声,裴鹤年才察觉父亲的状态实在欠佳。

      “阿耶,儿还是去一趟太医署吧。”他担忧父亲的身体,心中急迫,掉转方向就要纵马。

      裴彦麟制止了他,“回来,不是什么紧要事。”

      他咳了咳,眉头紧皱,嗓子已经不怎么说得出话。

      在刑部受了几日审讯,感染了轻微风寒,夜里睡得不好,东西也吃得少,整个人难受得紧,一回到府上就直奔书房,闭门不见人。

      仆役们守在廊下等着传唤,半晌也不见他吭声交代,实在不知所措,只能让人去请示主院,看要不要请个太医诊病。

      但片刻后,房门从里面打开。

      裴彦麟沉着冷静地吩咐他们烧水,他要沐浴更衣。

      躺进氤氲的水汽,温汤漫过胸膛,热浴就是治愈伤寒的良药,他舒服了不少,仰靠着脖子,在水里昏昏欲睡。

      直到水凉睁开眼,眼前晃出苏星回消瘦的影子,裴彦麟眉心狠狠一跳,完全没发觉她是几时闯入的,也不知道她站在那多久。

      苏星回像是无意间触发了他刻意深匿的心思,仿佛见不得人的阴私被曝光在了日光下,令他面容隐隐浮现出怒意,“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苏星回移来了一盏灯,“是你闭门一声不吭,我只好擅自进来。”

      屋里照亮了,才发现她怀里抱着他的衣物。

      苏星回不是第一次看到裴彦麟的身体,灯下直视时她竟然会脸红心跳。

      苏星回赧然抿唇,耳后浮起一缕薄红。她去椸架放好衣裤,走了过来,“我不能进来吗?说好十年二十年的,我在缩短我们之前的差距。”

      想起她回来后的那些莫名告白,还有后面屡次三番的示好,裴彦麟很是无语,冷笑一声,“随你。”

      身后水声哗啦,料是他要起身,苏星回继续背过身去,佯作整理。

      “鹤年说你着了凉,我煮了紫米粥过来,还是热的,你多少吃点。”

      她说着,只听身后悉悉索索,面前的墙壁上拉长了两人的身影。苏星回扭过头,他背对着灯,扯着浴帕在擦身上的水滴。

      她把中衣长裤分别递上,裴彦麟将半湿的巾子随意丢到一旁,三两下穿妥,一言不发地钻进卧房。

      苏星回看了眼板足案上的紫米粥,也跟着过去。

      房里没有多余的坐榻,她挨着床沿坐下。

      裴彦麟面壁侧卧,被衾半搭在胸口,双目紧闭着。

      他不说话,她也沉默着,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对峙。

      过了一会,裴彦麟感到凉凉的手掌贴到了额头上,他蹙起眉,但没推开。

      苏星回舒了一口气,庆幸只是有些凉,没有发烧。

      “吃点东西再睡吧,我去端来。”她起身要出去,手腕被身后的人拽住了,只得又重新坐下。

      “不用了,我不吃。”裴彦麟松开手指,微眯着双目,睨着坐在烛光下的苏星回。

      她穿了条银朱色的珠缎长裙,宽大轻薄的裙幅在床面撒开来,流光溢彩,无疑是这里最耀眼的存在。

      怔怔看了须臾,惊觉自己走神,他手抚到额头,捏了捏额心,“你去帮我倒杯水吧。”

      苏星回倒了杯温水进来,他喝完曲腿坐在床上。

      苏星回把被子默默抱出来披在他肩上,看他整个人处于放空的状态,像是在想事情。

      她欲言又止,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月白风清,窗外的枯枝树影倾斜在纱上,形似一副水墨画。

      雪化后的水珠在滴落,那些冷寒之气不知从哪里钻进来,力透背脊,连骨头缝隙都是冷的。

      苏星回并紧双腿,微拢着手臂,忽听他开口问:“初七那天,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哪一句?”她下意识一问,说完便想起来,自己和他统共就说了那么几句,不难想到。

      她道:“三郎,希望你凡事不要一个人扛,多为自己考虑。”

      裴彦麟手撑着腿,闻言和她对望,不由地苦笑,“那好,不妨就和你坦言,我为何选择隐忍不言。”

      “婚前我向伯父起过誓,只要娶你,我愿意为裴家出生入死一辈子。所以,眼前的一切后果,都是我自找的。”

      躺在刑部的每一个晚上,他都在想,苏星回要他做鸣蝉,可他早就做惯了春蚕。

      他和伯父裴度发誓,要为裴家流尽最后一滴血,绝无怨言。才二十几岁的他,风华正茂,就已经走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有朝一日他如果陷入无可挽回的绝境,裴家也会毫不犹疑地和他划清楚河汉界。

      他轻飘飘地重提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苏星回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无意中和他视线撞到一处,但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的悔意。

      他不后悔当初做出的选择,这反而让苏星回更加痛苦难当。她宁愿痛苦是削铁如泥的刀子,也好过钝刀子来一寸一寸地揭她的皮肉。

      “回房去吧,我想休息。”

      裴彦麟不欲再讲下去,再次侧过身,刚重新躺下,听到了她的声音,背脊陡然僵住。

      “我要走了。”苏醒回咬了咬牙槽,不不舍就这么离开,于是俯身环住他的身体,“三郎,你不要生病……”

      裴彦麟浑身都变得无力,仿佛在这一刻,他失去了全部的思绪,眼前只有她模糊不清的影子。

      苏醒回缓缓蹭着他的脸颊,拢住他的五指默默收紧,“我就是任性自私的一个人,自私地希望你再给我一些时间,也希望你不要移情他人。”

      “三郎,你会不会答应我这个无理的要求?”

      她在等他回答,但他并无只言片语,两个人的缄默变得格外漫长,漫长到苏星回以为他不会再表态时,裴彦麟攥住了她的手腕,突然反身将她压在枕上。

      吻上来时,力道是前所未有的凶狠,苏星回闭上眼睛,拥着他的肩膊,轻抚背脊,安静地回应。

      簪钗尽数散落在软褥,一头青丝委坠在身下,层层叠叠的暖意加诸在身,把她这些年的冷和痛都驱散了。

      嘴唇咬破了,权当是对她变相的惩罚,但口中充斥着腥甜的味道,她甘之如饴。

      “三郎,三郎……”她如梦呓,一遍遍唤他。

      入了夜,屋里唯有银屏漏声,以及床头燃尽的一盏残灯。

      裴彦麟数次醒来,看到同床共枕的这个女人,怅然却释然地再次闭上眼睛。

      他等到了迟来十五年的回应,却是劳燕分飞时。

      苏星回的离开,在情理之中。

      她带走了陪嫁来的张媪,部分妆奁,裴彦麟另予她五年的衣粮赡养。

      三个儿女中,今年便年满十五的裴鹤年已经明白了许多道理。他看到大人们拉扯了半生的无可奈何,那些伤害又岂止是夫妻,还有他们几个儿女。

      伤心在所难免,但是裴粤一早就悄悄告诉了他,昨夜他阿娘睡在书房里,灯烧了一昼,早上阿郎的气色显然恢复得不错。

      他闻言讶然,便又安慰自己,父母亲的分开只是暂时,将来还可能再续前缘。

      裴鹤年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母亲的告别了,念奴哭闹还能哄一哄,但是裴麒不同。他年纪还正处于尴尬时期,那些大道理说上百遍千遍,也是讲不通的。他还是固执己见地认为,是母亲再一次抛弃了他。

      苏星回想摸一摸他的小脸,他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一把甩开朝他伸来的手,全然不顾父亲的训斥,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不必管他了,让他去。”裴彦麟扶着额,对这个性格乖僻的幼子头痛不已。

      苏星回勉强笑了笑,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但和丈夫儿女的生死相比,被憎恨一生又算得上什么。

      她举目环视这座府邸,目光扫过这里的每一张脸,最后和裴彦麟的眸光交汇。

      昨夜他们彼此温存,凝视对方的眼里情意绵绵,极致的缱绻。

      哪怕是短暂的分离,在此刻也显得如此煎熬。有那么一瞬,她真的很想留下,就算真的重复了命定的结局,至少也是死在一块。

      可是不行,她无法回首那苦痛的前生,说服自己坦然接受死亡。

      苏星回后退了几步,毅然决然地登上平乘车。

      坐在车中,钻心蚀骨的滋味更加厉害,她慌不择路地搴起车帷,想要再看一眼。

      裴宅的奴仆们遥遥相送,唯有裴彦麟没有出来。说不出来是失望还是什么,她紧捏着衣襟,仿佛这样就能让心里好受一星半点。

      裴鹤年骑马赶上来,眼里留恋不舍,“阿娘,让孩儿送你去吧。”

      少年迎着初春的风坐在马上,俊秀挺拔,朝气蓬勃。

      苏星回握了握长子的手臂,莞尔道:“短别无需送。鹤年,我还在神都,你想来看我随时都可以,不是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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