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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20章 ...

  •   帷裳掩落,隔绝了母子的视线,平乘车迎向蛋黄的春日,驶向迢迢尽头。

      这次是朝东直行,不必远去,不必再回到梅花难绽的冱寒之地。

      裴鹤年黯然神伤,低落了片刻,在目睹着车影消失在檐角巷道后,忽然想到母亲那句看似平淡却充满暗示的别语,双眼复又明亮。

      少年心头一阵激荡,几步跨进庑廊,奔向长立在庭上,让他自小仰望崇敬的伟岸身影。

      “阿耶,您告诉我,阿娘是不是还会回来?”

      少年气吁吁地停在一臂之距,他的阿耶还盯着某处默默出神。

      “阿耶?”裴鹤年目光懵懂。

      “嗯。”裴彦麟看着长子,心中怅触,但面上未显露半分。

      “太好了。”少年冁然一笑,和横卧天边的那轮初日同样绝伦,“我阿娘不会走了。”

      和长子纯粹的目光相接,裴彦麟心旌摇颤,有些恍惚。

      转眼都快十五年了,世家子弟的宿命,他的长子还是一步步走了上来。不止于国子监,不久他还要进到折冲府,去面对各方派系的争斗和倾轧。庙堂上那些人情冷暖,立身处世的道理,其实已经不适合再回避他。

      “旬考后,你来书房找我。”

      府邸清幽,零零的几声鸟鸣,裴彦麟环望周遭,日光斜落,洒了满地清辉,干净得一尘不染。

      他负手而行,身后洋溢着少年清润的笑声,“是,孩儿这就去准备。”

      “阿耶,您是要出门?”

      “嗯。”

      裴彦麟走到角门外的高墙角落,树荫筛落的天光下,始龀小童将自己抱成一团,无助地蹲在墙脚边。

      听到囊橐靴声,裴麒从手臂间抬起满是水痕的脸,见着是阿耶,拔身起来一头扑进怀里,“阿耶。”

      “哭什么。”

      “麒麟儿,你阿娘没说不要你。”

      感觉到那只宽厚温暖的大手抚着他的总角,裴麒再也忍不住,两手紧紧拽着父亲的腰带,彻底放开嗓子嚎啕大哭。

      …

      离开裴府后,苏星回在苏家赁的小院住了下来。

      裴鹤年在她走后也回到了国子监,学业日益繁重,他也一头扎进书海。

      裴鹤年的父亲是总领三省诸相的尚书左仆射,曾祖父是第一任莱阳郡公,外曾祖父是开国功臣邢国烈公,舅外祖父是现任归义军节度使。他身负三姓祖荫,生来富贵,其实无需这样刻苦。他完全可以像许虔,按部就班地读完太学,不费力就能求得一官半职,再逐级升迁,位极人臣。

      但裴彦麟却力排众议送他去折冲府,力图锻造他的意志,打磨他的心性。

      这不是苏星回的本愿,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上,避其锋芒,或许是最好的出路。

      尤其当苏星回清醒地审视了这重活的一世,尝到其中的艰辛不易,才真的体会到,作为子女,为人父母,在面临一个家族大厦将倾时的回天乏术。

      白雪庵的那两年,她消息太过闭塞,实在无法预知这一年发生的重大事件。于是她把白雪庵的信函,和象牙匣内的信函结合起来查阅,冷静地复盘了过去十几年的全部事件,得到的信息和褚显真的口述都一一吻合上了。

      但偏偏就没有裴彦麟具体的死因。

      她回忆死前仅知的一些零碎讯息,再联系前后发生的事件,推敲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

      女皇在寿诞之日改元甘露,但在第二日仓促启跸,夤夜返回了神都。

      苏星回记得韩膺写温泉宫行程的信,其中一句写着:“上怒,怫而离宫。诛刘、崔、韦、王……十姓,血流漂杵,至八月息,裴氏亦有牵累。”

      女皇离开温泉宫后,陆续株连了十个家族,一直持续到八月。韩膺用词一向温润,竟连用了两个“怒”字。

      所以会是什么事件,让女皇极度震怒,不惜杀了朝堂近半的关陇士族,还不乏“五姓七宗”博陵崔氏这样的大族。

      那么只能是一个原因——谋反。

      是谁发动了谋反?

      纵观几个势力均衡的皇子,该是陈王,沛王,吴王,亦或是关在紫微城里趁此反扑的曹王。

      苏星回将这一年可能发生的事件梳理清楚,已经是一月十四日,元宵节的前夕。

      夜里刚下过一场如丝春雨,她在院子里劈着柴,苏平芝打从外头回来,仿佛见了不得了的事,“哟,我们十九娘还会劈柴呢。”

      他嘴里叼一根草叶,苏星回爱答不理,他索性靠在门上,抱起两只手,“苏十九,你也是个榆木脑袋,姊夫没赶你出来,继续住着又能怎样,何必屈居到我这小地方,柴禾要自己劈,饭菜要自己烧……”

      “行了。”苏星回打断了话,睨注着弟弟,“迟早都要出来,与其叫他为难,不如我自己提出来。何况,我有事要办,你懂什么。”

      她在韩膺那拿到的象牙匣,东西没有差错,但时机对不上。裴彦麟是在北伐前才委托给韩膺的,眼下还没有改元,姑且不能称为甘露元年,朝廷这时候也没有主张北伐的迹象。

      如今象牙匣提前到了韩膺的手里,其他事件会不会也跟着前推。她不得而知,这些日子难免感到烦躁。

      “我的确不懂你的心思。”苏平芝呛道,“我要是什么都懂了,不至于混成这副德行。”

      苏星回回敬一句,“知道就好。”

      苏平芝呸掉嚼烂的草叶,还想继续叽叽歪歪,苏星回把柴刀钉在柴禾上,“你过来接着劈。”

      她撂开了柴刀,拿过帕子擦手,苏平芝不情不愿地拎起柴刀,一边劈柴一壁抱怨。

      张媪在灶上煨鸡汤,婢女云环屡屡想给她搭手,都被推到一边,“不用,我做惯了的活,比你这个小丫头可顺手多了。你还是去帮元娘摘菜吧。”

      云环被张媪撵了出来,元氏就打发她去门外头看看两个小郎君回来没有。

      正是放学的时辰,云环才开门出去,就领了苏静苏铮兄弟进屋。

      她一手牵着一个,满面通红地和大家啊说:“我看外头有个好生俊秀的小郎君,一直朝我们这打望。他是谁呀?好几次都看到他了。”

      苏星回愣住,她倒是常常看到长子骑马的身影出现在附近,但每次追出去,都让他纵马逃脱。

      苏星回拉开门疾步出去,高声唤住又想偷偷开溜的少年。

      鹤年只能耸缰回来,笑盈盈地站到母亲面前,“阿娘。”

      苏星回一言不发地将他拽进小院。

      苏平芝不喜欢苏星回,但很喜欢他这个外甥。

      对于鹤年的到来,他表示了诚挚热切的欢迎,“来了就别急着走,一起吃个饭。”

      “舅父。”裴鹤年给他见礼,苏平芝不耐地摆手,“你我舅甥,别整那些虚礼,也不是第一次来,随便坐。”

      饭菜端上了案,他不要人拘礼,把那好吃的好喝的都给外甥分拨到碗里。

      裴鹤年盛情难却,还是苏星回适时道:“鹤年,宵禁前务必要赶回家去。”

      知道母亲替他解围,裴鹤年急忙道:“孩儿是下学赶过来的,元宵节还要去国子监。”

      苏平芝看天色确实不早了,才歇了心思。

      酒阑羹残后,他们一起把鹤年送出门,嘱咐他骑马路上要小心。

      裴鹤年和母亲及舅舅一家作别,趁着天色尚明回到裴宅,身上已热出一身汗。

      不过见了母亲,他心情愉悦,丝毫也不觉得疲累,把衣裳匆匆一换,就奔父亲的书房去。

      燎炬燃着火烛,照得庭阈通明,鹤年循着光亮,刚要拾阶而上,门就从里面打开来。

      走出来的是一个戴玄冠穿青褐法服的羽流,此人名为洪侃,生得窄脸环眼,目光犀利十足。他朝裴鹤年拱了拱手,便飘然而去。

      裴鹤年进门去,见他的阿耶果然松开着衣襟,手里捉着一只酒杯。

      “见过你阿娘了?”裴彦麟眯眼打量。

      裴鹤年欣然点头,“和阿娘吃过晚饭了。”

      裴彦麟笑了笑,拾起玉杯,里面酒液一滴不剩。

      他风寒才好些,其实不该饮酒的。但食过寒石散,需得用酒解热才行。

      裴鹤年给他斟上酒,心惴惴道:“请恕孩儿多言,那道士给阿耶吃的丹砂无益于身体。”

      裴彦麟避而不谈,道:“我正要和你说一些事。来,坐下。”

      他指着身边的坐榻,裴鹤年依言坐下。

      裴彦麟开门见山道:“初三那天,你阿娘应该是去灵汝郡了。在这之前,我委托给韩膺一些东西,她心思敏锐,大概猜到了我的打算。”

      “阿耶的打算?”裴鹤年听不明白,但他能感觉到不是什么好事。

      “是,如今她和裴家已无干系,完全可以毫无顾忌地离开神都。”裴彦麟和长子坦白道。

      裴鹤年的性情颇佳,无论年长者,还是同龄人,都很乐意和他交游。

      但此时他却隐含着怒意,“为什么?阿耶做这种决定,定然有不得不为的缘由。”

      裴彦麟的目光异常平静,“鹤年,其中的错综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道明的。阿耶能告诉你的是,裴家表面风光,内里其实大不如从前了。”

      “周策安任太原刺史期间办了不少的大案,此次升迁回京,无人感到意外。”

      鹤年安静听着,裴彦麟低头摩挲杯壁上的纹路,“从去年下旬开始,尚书令五次三番荐举周策安,圣人对他的拔擢之意就已经初现端倪。圣人不满关陇氏族已久,周策安能力出众,又出身江南,圣人要打压关陇氏族,就要用人,自是第一个想到他。”

      不仅是裴家,神都所有的关陇氏族都该想到,李氏皇族的江山一旦稳固,迟早会对关陇地区的家族下手。

      裴鹤年听完豁然,问道:“那阿耶认为,阿娘真的会走吗?”

      “不会。”

      裴彦麟略作停顿,给了长子一个笃定的答案,“我猜测,她或许会去找你的舅外祖母——河内郡夫人。”

      …

      “舅娘要回来了?!”

      苏家小院里,苏平芝一屁股坐到苏星回的对面,“苏十九,你最好把话说清楚,究竟什么时候的事?”

      他脸红脖粗,横眉怒目,在火烘出的烛影里阴森森的可怕,吓得云环浑身哆嗦,忙把两个孩子带去卧房。

      苏星回不以为然地睇着他,“一年前的信。”

      “一年前?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你咋不说十年前?”

      见她只顾烧炉子,苏平芝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抢过火钳子扔到门外,“我问你话,聋了!”

      “我没看。”苏星回气虚道。

      她的确没看,那时候就走了个人,书信什么的一概不知。

      “这么说你还挺有理啊。”苏平芝气笑了,手指都戳到了她脑门。

      苏星回烦躁地拂开,“嚷那么大声做什么,我这不是告诉你了。”

      苏平芝噎得没了话,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冲到门外又把火钳拾回来。

      进门便听苏星回指使他,“明早你请个疾医过来,节后我要出趟远门。”

      “脑子病了只能等死,请医师是没用的。”苏平芝没好气地咒她。

      “腿疾犯了。”

      苏星回不和他歪扯,讲完这句,一瘸一拐地回她的睡房。

      苏平芝骂骂咧咧,没有一句好话,但隔日的下午,还是把疾医给她找来了。

      疾医给苏星回做针灸时,这厮就在旁边幸灾乐祸,“她这都是自找的。先生不必吝惜几根针,多给她扎一扎,兴许筋脉打通了,勉强能成个人样。”

      “娘子的腿似是断骨留的旧伤?”疾医判断道。

      苏星回痛得脸色发白,还没想好如何开口,苏平芝又抢白道:“打马球给摔的,仗着年轻身子骨好,只剩一条腿了也闲不住到处乱窜,没养好,于是落下了这病根。可没少折腾我这个弟弟。”

      疾医只道这姐弟关系真好,笑着收拾了箱囊,和他们告辞。

      张媪送他出去,屋里只剩姐弟二人大眼瞪着小眼。

      “看什么看!”苏星回怼他一个白眼。

      元氏正接了两个孩子回来,询问她的腿疼是否好转,她道:“没事了,元娘,今晚就别忙了,带上这两个小的,我们去天津桥看灯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始龀chèn:指七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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