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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一场酣醉诉衷肠 ...

  •   魂不守舍的顾良奚回到丽春阁门前的时候已经是子时。虽然长安城历来有宵禁,但这一条例似乎在平康坊内的三曲并不通行,在其余一百多个坊内都归于沉寂的时候这里依然灯火通明莺歌燕语好不热闹,除却皇宫之外几乎是最明亮的一个坊。
      顾良奚的失落之情溢于面色,甚至七魂六魄都被夺去了一二。丽春阁门前早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在恭候,除了招揽顾客之外便不停地左右观瞧,看到顾良奚回来之后连忙朝着里面喊了一句“谭妈妈,顾公子回来了”,然后快步走到顾良奚身体伸手去搀顾良奚的胳膊。
      顾良奚轻轻地做了个甩手的动作,那姑娘很识相地收了手,陪着顾良奚往正门里面走。
      “谭妈妈已经等候多时了。”
      两个人进了门,正好撞见老鸨一扭一扭地迎了上来。
      “哎呦喂我的小心肝,那么高的窗子怎么能说跳就跳呢?你不知道妈妈我有多担心,这要是摔坏了胳膊腿的那可如何是好?”
      老鸨边说边朝着那姑娘挥了挥手,那姑娘朝着老鸨施礼之后便知趣地走开了。
      “我没事,其余的不要问。”顾良奚径直朝着通向二楼的梯子走过去。
      “这话说的,你又是从那么高的窗子跳出去,又是一去大半天不见人影也没个消息,妈妈我能不担心吗?”老鸨一直带着灿烂的笑容,脸上的脂粉似乎比着十年前更厚了,每一次开口都像是有一整块脂粉要掉下来。
      “今日来闹事的那个好像是叫吴什么的捕快,他没伤害你吧?那家伙这两年跑到附近几家青楼好几次了,说是抓贼,哪次都是一通上蹿下跳闹得鸡犬不宁,甚至有一次还失手打伤了妈妈我朋友那里的一位常客,害得人家既是道歉又是赔礼的,费了好大一笔银子才让那位常客消了气。虽然在妈妈我这里这次没造成什么损失,但我也要去万年县县尉那里去告一状,不能这么轻易地饶了他,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以后肯定就蹬鼻子上脸了。”老鸨虽然身宽体胖,但不妨碍一口气就是一通数落。
      “他是我哥哥。”
      “哥哥?怎、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老鸨愣在原地,诧异中带着许多担忧。
      “不是我亲哥哥,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胜似亲兄弟,我们已经十年未见了。”
      老鸨长吁一口气,继续跟在顾良奚身后沿着楼梯往上走。“就算是久别重逢也不能说跳就跳啊,本来是好事,要是受了伤岂不是煞风景。但话说回来,看那个鲁莽的劲头也不可能和我的翩翩佳人是一母同胞,一看就是个莽撞人,你可不能……”
      老鸨抬头看到已经登上二楼的顾良奚低下眉眼注视着自己,近在眼前的是从未见过的阴郁神色,眼底里甚至有几分阴冷。再加上自上而下的气势,老鸨第一次面对印象里那个有几分柔弱的顾良奚而感到不安。
      “妈妈我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老鸨讪笑着说道。
      “我要休息了。”
      “那个,秦公子还在你房间里,说是要等你回来。应该是想等你回来把没唱完的小曲儿续上吧。”
      顾良奚转身过去却停在原地。
      “知道了。”
      “那你们聊,妈妈我就不打扰了。”
      “等一下,我要喝酒。”顾良奚斜眼看着老鸨说道。
      “可是喝酒对你的嗓子……”
      “我要喝酒。”顾良奚打断老鸨的担忧,不过语气丝毫没有变化。
      “好说好说,我这就吩咐下人去准备,马上就送上去。”
      老鸨说完便一颤一颤地下了楼梯,顾良奚朝着二楼角落里的房门走过去。
      “还以为今夜你不会回来了。”秦兰台站在窗户那里看着窗外的风景说道。
      “你怎知是我?”
      秦兰台转过身来笑着说道:“我来这个房间三千多次,里面的每一处画面、颜色、味道,我都描摹于心。能从推开房门的声音和节奏判断出来是你又有什么稀奇呢?当然按理说应该更早一点就知道你要从门外进来,可惜你从来都没有脚步声。”
      顾良奚停顿了一下。“今夜没有小曲儿可以听了。”
      “是吗?”秦兰台嘴角依旧带着笑容,没有丝毫的愠色甚至讶异。“那还是挺可惜的。”
      “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和我一起喝酒。”
      “是吗?”秦兰台的两个嘴角划出了一个更大的弧线。
      “两位公子打扰了。”
      门外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紧接着另有几位姑娘拎着几个食盒还有美酒依次走进房间,把菜品从食盒里取出来放到案几上,把葡萄酒摆放在案几旁边,并且为两人各斟了一杯摆放在案几上。
      “两位公子请慢用,有别的需要请随时吩咐。”
      “知道了,你们出去吧。另外告诉谭妈妈,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进来。她自己也不行。”
      “喏。”几个姑娘欠着身子后退出门外把门轻轻地关好了。
      “不醉不归?”秦兰台笑着问道。
      “不醉不归。”顾良奚跪坐到案几一侧。
      “痛快。”秦兰台跪坐到对面。
      两人共同举杯,然后一起一饮而尽。
      “看来不顺利啊。”秦兰台一边为顾良奚斟酒一边说道。
      顾良奚愣了一下,然后苦笑着说道:“秦公子还真是直接。”
      “你我相识十年,你知道我对你说话从来都不需要什么遮掩。”秦兰台给自己的酒杯也斟满了酒,然后看着顾良奚的眼睛说道,“他就是你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对吗?”
      “对。”顾良奚也不再藏着掖着。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秦兰台拿起筷子开始品尝美食。“不然你也不会那么奋不顾身地跳下去。”
      “但来日方长。”秦兰台的笑容里满是自信。“你终究还会是我的。”
      “哈哈哈哈。”顾良奚手里的酒杯因为一阵大笑而洒出了些许的葡萄酒到案几上。“秦公子何出此言?就因为我出师不利,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挫折?”
      秦兰台又一次对着顾良奚举起酒杯。“说是一点小挫折,其实怕不是结局已经注定了吧?”
      看着顾良奚脸上的笑容瞬间减弱了许多,秦兰台继续说道:“如果他真的有如同你期盼的那样喜欢你,再加上久别重逢,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如此冷落你?”
      “他有,只是他还没发觉而已。”
      “哈哈,好一个还没有发觉。”秦兰台停顿了一下。“怕不是还没有问过他吧?不然你会和你的吴念哥哥彻夜把酒言欢,而不是这么闷闷不乐地回到这个你眼里的囚笼里和我喝闷酒。”
      顾良奚低着头沉默不语,把手里的酒杯握得更紧了一些。
      秦兰台微笑着慢悠悠地喝掉了手里的半杯美酒。“何必自欺欺人呢?”
      “可我还没告诉他我对他的心意。”顾良奚抬起头很是笃定地看着秦兰台说道。
      秦兰台慢悠悠地回复道:“怕是你没有勇气开口吧?不说破就能继续骗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很大的希望作为心理上的支撑,但其实你也很清楚那不过是自欺的笑话。就像我十来年都不曾开口问你是否愿意从了我,因为我很清楚得到的答复一定是否定的。”
      被揭穿的顾良奚情绪又变得有些低落,两眼迷离地摇了摇头。
      “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秦兰台把酒杯里剩余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自顾自地斟酒。这十年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过,为什么你会一直那么坚定地拒绝我?思来想去也只是觉得应该是因为什么不幸的遭遇让你对你的吴念哥哥有了最初的依赖,然后从一开始认定了便念念不忘,不再更改。但话说回来,这十年来我自问对你是千般好,一直克制自己的冲动而对你的充分尊重也算是另一种的万般宠爱。可是每次问我能否留宿的时候你回馈给我的却从来只是缓缓施一礼,说一声秦公子请回,甚至不问我是否只是想和你把酒言欢彻夜长谈。”
      秦兰台苦笑一下,迷离的眼神和笑容看上去已经有四五分醉意了。“有时候我会想这样不强行动你的身子到底值不值得,甚至在夜里回去府邸的路上不止一次地后悔过。”
      顾良奚有些讶异,然后欠了欠身子。“想必十年来我有多次错怪秦公子了。恕我眼拙,一直没能看出秦公子只是想和我把酒言欢的想法,还请秦公子见谅。”
      “哈哈。”秦兰台狡黠地大笑一声。“我就喜欢你一直不变的天真无暇,还有你对我的信任。虽然我是你十年来唯一的顾客或者说是能给你打赏的人,但我多年来花在你身上的银子不计其数,早就可以把我拒之门外了。”
      秦兰台又一次一饮而尽,醉眼朦胧地看着顾良奚的眼睛。“我迷恋你的小曲儿,也馋你的身子。你的身子谁都能看出那是万中无一的肌肤眉眼和曼妙身姿,可你的小曲儿试问这长安城上百万人里有几人懂得欣赏和品鉴?”
      秦兰台把上半身向前欠了几分,一双醉眼仍然注视着顾良奚眼眸的最深处,然后用手指用力戳了几下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十年来只有我,只有我!”
      “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太过残忍么?”秦兰台的视线低垂到案几上的酒杯附近,眼底里是十年来都未曾流露出的失落和难过。
      这是顾良奚十年来第一次看到秦兰台如此失态,也是第一次流露出的眼神里混合着歉意和伤感。
      “秦公子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吗?”顾良奚边说边为自己和秦兰台都斟满了酒。
      “听谭妈妈说过,说你是十几年前一个从丽春阁逃走的妓女被抓回来的时候带来的。”
      “没错,可惜晓晓姐已经走了。”
      顾良奚慢慢地把儿时和吴念的往事,以及意外让二赖子坠崖身亡的事情都大致说了一遍。
      “相比流落街头,我选择了把自己囚禁在这个温柔乡里,以男儿身在这青楼里唱小曲儿。如今回首看过去,竟不知道是对是错。”
      “既是对,也是错。”秦兰台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顾良奚点了一下,上半身已经不如一开始那样挺直了。“遵循了当时的内心真实想法的选择便是对的,做了选择之后再幻想如果当时换了另一种选择之后会如何如何便是错的。”
      顾良奚自嘲地笑了一下。“秦公子说的是,这世上哪里来的如果?”
      顾良奚紧接着轻叹了一口气。“就像秦公子说的那样,我很小的时候就把吴念哥哥当成了一种深切的依赖,我忘不掉那种已经刻到我的骨子里的安全感,所以一直拒绝秦公子,而愿意等他十年。”
      秦兰台醉眼朦胧地说道:“我等你十年,你等你的吴念哥哥十年,都是等了十年,等到的都是空无结果。”
      顾良奚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秦兰台继续说道:“你喜欢你那位吴念哥哥就像我喜欢你那样多,你和我都是同道中人,不在一起岂不是太可惜了。”
      “秦公子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不坚持尝试怎么能知道。”
      顾良奚苦笑了一下。“哪有人坚持了十年还不……”
      “哈哈!我不就是吗?你不也是吗?十年,二十年,都是自己的时日,自己的事,自己要做什么,付出什么,换来什么,这些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顾良奚摇了摇头。“可我做不到秦公子那般洒脱,把十年的等候看得云淡风轻。我坚持十年是因为我不懂变通,只知道一味追求自己想要的结果。”
      “殊途同归。都是遵循自己的内心去做事,那便足够了。”
      “李太白的《将进酒》听说过吗?”秦兰台突然醉醺醺地问道。
      “当然。又有哪个长安人不曾听过?不止是长安,想必大唐疆域内的每一个臣民,甚至域外的蛮夷也曾吟诵过李太白的名篇佳作。”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秦兰台醉眼迷离地把玩着手里精致的酒杯。在世人眼里,为官至礼部尚书的义父做事,这是何等的荣光。何况义父在外人面前对我疼爱有加赏罚有度,我在这般年纪便深得义父赏识,该是何等的得意与得志。然后得闲的时候来这里,看你唱着小曲儿,且歌且舞,夫复何求?”
      “当然,除了没能得到你的认同。”秦兰台补充道。
      “秦公子十年来打赏金银无数,我本不该让秦公子如此难堪,可是……”
      “不关你的事。说来你可能不信,你从未奉承我,从未有求于我,也从未舍身与我,我反倒还挺享受的。”秦兰台自嘲地笑了一下,“很矛盾是吗?一会儿说馋你的身子,一会儿又说享受求而不得的感受。倘若你和我多年前光顾过的那些青楼女子一样任由我玩弄取舍,甚至不惜答应我各种要求,怕是享用过一次便食之无味了。你对我而言像一块冰冷的玉石,我虽不能温暖你,但你能照进我内心最幽暗的地方。”
      “秦公子何出此言?”顾良奚边说边为秦兰台斟酒。
      “为义父做事表面光鲜快活,实际上是被利刃架在了脖子上。”
      顾良奚有些讶异。“遵循你义父的命令不是很好吗?不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至少可以说是万人敬畏,在长安城绝大部分的坊里都是行走自如。”
      “不过是一只猎犬罢了。平日里好水好肉喂养着,给了目标之后就要去奋力追捕。兔子之类的猎物自然是手到擒来,甚至有时候无需自己动手,可是等到有一天要面对狮熊虎豹之类的目标的时候,我的寿命也就要进入倒计时了。”
      顾良奚皱紧眉头。“秦公子怕不是言过其实了?”
      秦兰台摇了摇头。“义父这次的计划惊天动地,无论成功与否,我横竖都是个死。而且我有预感,那一天就快到了。换句话说,等到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也就时日无多了。”
      顾良奚先是皱起眉头,然后笑了笑。“秦公子怕是在说笑了,对于秦公子来说又有什么人能算得上是狮熊虎豹呢?”
      “不良人。”
      已经有几分意识模糊的秦兰台脱口而出,然后不等顾良奚说什么,自顾地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后退几步,把腰带以上的衣服拉扯开,露出了上半身前后出去小臂之外的所有肌肤。
      秦兰台肩膀宽阔厚实,各处的肌肉都紧致有力。虽然不像顾良奚的肤色那般近乎惨白,但也称得上白皙。
      秦兰台转过身去,顾良奚赫然看到他后背上有一对三尺长两尺宽的翅膀,在两处肩胛骨下端内侧延伸下来,被浓密的黑色羽毛覆盖着。因为这一对小翅膀紧紧地贴伏在后背上,所以隔着衣服并不能看到里面的玄机。
      秦兰台只把后背的翅膀对顾良奚展示了短暂的片刻,但也足够顾良奚看个清楚了。秦兰台把衣服整理好,然后有些踉跄地跌坐在蒲团上。
      “听说过异能者吗?”秦兰台醉眼迷离地看着顾良奚问道。
      顾良奚有些木讷地摇了摇头。
      “就是有某种特殊能力的人,比如操控飞刀,使用剑气,又或者有一些猛兽的能力的人。有些异能者被我义父经过多年的寻觅和召集之后所豢养,其中大部分是义父亲自指挥,有几个被安排为我做事。然后像普通的世人一样,所有异能者有不同的追求和想法,其中自称为不良人的一伙人,站到了义父的对立面。”
      “义父的计划开始实施,不良人和剩余异能者之间的斗争也随之而来。身为义父的义子,自然是要参与其中。今夜本来是我带领异能者开始对抗不良人的第一个任务,可是因为担心你今夜不回来丽春阁,怕你参与其中受到伤害,所以才让那个异能者在明日,不对,应该是今日的卯时过去办事。”
      “办什么事?”顾良奚在惊讶之余小心翼翼地问道。
      已经醉到几乎睁不开眼睛地秦兰台说道:“还能办什么事?把陈霁堂那个老东西藏匿在万年县县衙里的不良人带回给义父处理。”
      “如果陈霁堂不肯呢?”
      “不肯?不肯就杀掉啊,那还不简单?”秦兰台紧接着自嘲地笑了一下。“为义父办事,哪一次是两手干干净净地回来的?所以啊,为了怕你受伤,我特意违背义父指令,事情办成了也不免要受义父责罚。”
      秦兰台像是不经意地歪头看到窗外目光尽头的天空已经微微发亮。
      “天都快亮了,该去接着办事了。这一夜和你一同饮酒很是痛快,我们明日再会,不对,是今日夜里再会。到时候事情早已办成了,我再来这里与你一起好好醉一场。”
      秦兰台把双手支在案几上又一次努力站直了身子。“对了,今晚我能否留宿呢?”
      顾良奚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复,秦兰台立即补充道:“哈哈,你同意与否我都不会承认的。我想要的是你的人,这是第三千七百五十一天不能在这里留宿,这个记录我是不会就这样打破的。”
      秦兰台转过身去摆了摆手,然后踉跄着朝着房门走过去。可是才迈出两三步,却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醉醺醺地昏睡了过去。
      “秦公子?秦公子?”
      顾良奚呼唤了两声之后不见秦兰台有任何反应,然后起身到秦兰台身边轻轻推了一下也不见他睁开眼睛。
      顾良奚站起身来朝着窗外看过去,估计着此时应该还有大约半个时辰便要到卯时,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转身就要朝房门走过去。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身快步走到床边拿出一柄木剑,紧接着经过熟睡在地板上的秦兰台身边冲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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