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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别十年终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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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
虽然才过酉时,丽春阁里已经是红飞翠舞,比着十年前的热闹景象只多不少。在嘈杂却大声的各种管弦乐器的烘托下,女妓们在客官们的搂抱下或是故作娇嗔,或是满脸媚态,都在尽力地讨着客官们的欢心。
这些客官们的体态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但无一不是身着华丽衣服和配饰,毕竟丽春阁不是一般寻常人家的游玩处,而是官宦贵族子弟的销金窟,这些客官们在这里攀比起来更是常人所不能及。这边“张公子打赏一千钱”的通报声刚刚响起,那边紧接着传来“赵公子打赏上等玉簪子一支”的声音,类似的通报声可以说是不绝于耳。
本该又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夜晚,这一切却被一个陌生人粗暴地推开正厅大门而打破了。
这个陌生人一身黑衣,甚至还有一块原本应该是用来裹住面部的黑色布料挂在脖子上,这样的打扮以及消瘦的身形和丽春阁里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
黑衣陌生人自顾地有些踉跄地朝着正厅里的楼梯跑了过去,离着正厅大门比较近的一些女妓和客官在看清了闯进来的不速之客的面貌之后,其余的人群才注意到了眼前的异样而发出了几声惊呼,然后大部分都尖叫着往正厅的各个角落四散开来。
黑衣陌生人一路气喘吁吁,明显是刚刚经过了一段远距离的快速奔跑,然后停在楼梯中段回头朝着正厅大门看过去。
众人随着黑衣陌生人也一起转移了视线,看到一名头戴幞头身穿天青色翻领窄袖袍衫的县吏紧跟着追了进来。
县吏很快看准了黑衣陌生人的身影,立马作势要继续追上去,却因为对方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而停了下来。
“你先等一下。”黑衣陌生人仍然喘着粗气。“我只不过是偷了几贯铜钱,你至于追我十几条街吗?”
“孙五,这不是你第一次犯事了。但不管是第几次我都要告诉你,我是县吏你是贼,县吏捉贼,天经地义。”县吏胸口也有些起伏,但看得出来是在努力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保持端庄稳重的形象。另外左手虽然一直放在腰间的横刀刀柄上面,但似乎并没有拔刀的意思,毕竟在这种地方拔刀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毛贼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
“值得吗?”孙五继续说道,“你这样累死累活的才挣几个钱?我把这几贯铜钱都给你,你放我一马行不行?”
“没得商量!”
县吏说完便继续追过去,孙五见状急忙转身朝着二楼飞奔上去。
众人的喧闹声终于把老鸨从正厅后面吸引了过来,正好看到孙五和县吏一前一后跑到二楼上面。
“这是谁敢在丽春阁放肆!”老鸨气急败坏地喊道,“钱二!钱二人呢?怎么关键时候不见人影了?”
孙五冲上二楼之后很快发现面前除了角落里这个房间便别无去处了。
孙五抬手一拍自己脑门。“笨死了!应该往正厅后面跑的。”
孙五说完之后回头发现县吏已经离着自己很近了,赶紧伸手推开眼前的房门快速冲了进去。
顾良奚因为有人突然闯入房间而吃了一惊,毕竟从五年之前自己第一次在这个房间开唱小曲儿之后,老鸨就下令任何人不能私自进入这个房间,包括来往的每一个客官。
当然,有一人除外。
秦兰台像是丝毫没有受到惊扰,在孙五猛然冲进房间之后仍然在不动声色地端坐在一条茶几面前低头品着手中的清茶。
孙五先是愣了一下之后才确认了眼前的顾良奚是一名男子,虽然自己一向手头紧,但好歹也是时常出入北曲的人,在三曲中有两名男子共处一个房间的景象还是头一次见。
“还是有钱人会玩。”孙五心里这样想着,然后没等有下一步的动作,身后的县吏已经紧接着踏进房间里了。
“束手就擒吧,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孙五在回头看到县吏之后便立即向前蹿出几步停在了窗户旁边。“你不要逼我,信不信我从这里跳下去?”
县吏没有回话,因为在孙五说话的时候意识到自己视线边缘投射过来一道炽热眼光,然后才难以置信地缓缓把视线转移到了顾良奚身上。
同样激动到无以言表的自然还有顾良奚。虽然已有十年未见,虽然两个人的容貌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但顾良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位县吏便是曾经朝夕相伴的吴念哥哥。
“吴念哥哥。”讶异不已的顾良奚没有意识到自己喉咙发出的声音如同蚊蚋。
吴念也是一瞬间怔在原地。曾经那个矮自己半头的小孩子已经和自己几乎一般身高,不变的是瘦削身形和白皙肤色,清秀眉眼间仍然是轻灵剔透并且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怯懦的神色。
顾良奚身穿一袭白色长衣,不过另有一件红色褙子套在长衣外面敞开着。一袭乌黑柔顺的披肩长发一直蔓延到腰间,只用了一条白色发带系在脑后来约束这一道黑色瀑布。
吴念将久未谋面的顾良奚快速打量了一番,然后像是没有听到顾良奚的呼唤,继续对站在窗户旁边抬起了一条腿的孙五说道:“窗户外面是水道,据我所知你是不会水的,你可要考虑清楚。”
三曲内本来没有水道,是各个青楼集资从原本流经平康坊北面的崇仁坊内的一条水渠引出来一条水流一分为二,分别流过三曲中间之后再汇流到原本的水渠里。
孙五嘿嘿一笑。“看来你对我的了解已经过时了。”
孙五说完便一个蹬腿起身跳出了窗户,然后从上而下传来一通落水的声音。
吴念皱起眉头,赶紧三两步冲到窗户边朝着下面看过去。只见孙五刚好浮出水面,然后手脚并用朝着东面游动起来。孙五看起来明显是水性不大好,但也足够让他漂浮在水面上并且慢慢向前游走了。
“捉贼要紧,我们来日方长,我很快再来此处找你。”吴念回过头来提前否定了顾良奚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建议。
“可是……”
顾良奚刚要表示否定,突然听到窗外水面上自西向东传来一阵歌声,而且是年纪稍大的男性嗓音。
“半呐夜啊三呐更,睡呀么睡不着哇啊,摸头摸脚解心宽,叱吧隆咚呛咚呛。”
歌声发出的位置很快来到了窗户正下方,吴念一手扶着窗框,一个蹬腿便翻身跳了出去,立时传上来双脚落在船板上的声音。
顾良奚见状立即焦急地朝着窗户迈出两步,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回头朝着秦兰台看了一眼。
秦兰台仍旧是不动声色,似乎眼里只有手中氤氲缭绕的一盏清茶。
顾良奚欲言又止,然后快步走到窗边随着吴念也跳了出去。
刚刚还在悠哉地唱歌的船夫又被吓了一跳,正在船头质问吴念的时候没想到又有一个人从半空中跳下来落到了船尾。
“你们两个这是什么意思?光天化日跳到我的船上,船板都被你们砸坏了!别看你是县吏我也不在怕的,我这就去县衙告你们!”
正在船头寻找前面孙五的身影的吴念头也不回地把一串铜钱抛了过去。“这些够修船了吗?”
船夫把铜钱接在手里,刚才怒气冲冲的神色立马换成了喜笑颜开。“够了,够了。两位客官要去什么地方?”
“追上前面水里游泳的那个人。”吴念说道。
“好说好说,他就算游得再快也跑不脱。”
顾良奚也来到船头,站在吴念身后痴痴地看着他的背面。虽然心里有太多话想对吴念说,但此时此刻却更想静静欣赏吴念专注办公事的样子。
船头很快接近了越游越慢的孙五,孙五只能无奈地放弃了游泳逃走的想法。
“拉我上去,实在是没力气了。”孙五对站在船上的吴念伸出了一只手。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吴念边说边把孙五从水里拉了上来。
老鸨在顾良奚刚好从窗户跳出去之后才姗姗来迟,准确地说是因为没有钱二在身边,下意识地以为胆敢闯入丽春阁的必定不是一般的匪徒,所以听到房间里没了动静之后才走了进来。
“顾良奚人呢?”
秦兰台仍然没有说话。
老鸨很快注意到了打开的窗户。“他,他不会从窗户跳下去了吧?我刚才在外面也没听到什么打斗,该不会是被推下去了吧?这外面的水道离着窗户虽然不算太高,但架不住水浅啊,这要是掉下去弄不好就摔个骨折什么的。虽然不妨碍唱小曲儿,但真要是伤筋动骨的也是个麻烦。”
老鸨一边唠叨着一边扭动着仍然肥胖的身子走到窗边,然后伸出脑袋朝着左右看了几眼,发现顾良奚干干净净地站在一条船上之后,说道:“还真是巧了,正好掉在一条船上了。”
老鸨接着回头满脸堆笑同时带着歉意对秦兰台说道:“真是对不住了秦公子,今日的小曲儿只能听到这儿了,我这就让钱二去把他找回来,改日我一定让他加倍补偿您。”
秦兰台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碗,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朝着窗外的风景看过去。
秦兰台身穿一袭黑色绸缎长衣,每一个微小的举动都让衣服表面闪着光泽,从样式上看似乎是依着前朝的风俗定做的,在长安城胡服盛行的风气里显得很是不同。秦兰台身形高挑而紧致,肩膀宽阔而厚实。俊朗的脸型搭着浓密而修长的眉毛,更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似乎时刻流露出一种把每件事情都看得通透的眼神。
“那个县吏谭妈妈你可认得?”秦兰台终于开了口,端坐着喝茶时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起身之后的嘴角也一直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
秦兰台的气场让低自己一头有余的老鸨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但好在已经是丽春阁十余年的老主顾,再加上老鸨一惯的泼辣心态,并没有对秦兰台心生畏惧。
“您说那个臭跑腿的?认得,认得。就是万年县一个叫什么吴念的县吏,听说是几年前从一个什么小山村一路讨饭讨到长安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就当上了县吏。可就算是当上了长安城里的县吏,好歹也勉强算是个体面的差事,还是改不了山野村民的习性,捉个小贼都跟兴师动众似的。也是因为三曲有钱人多,让各种毛贼惦记着,动不动就听说他追贼追到哪家青楼里,然后打破了什么贵重东西。我们三曲里的妈妈们都是体面人,不想跟他计较,其实也不是不跟他计较,是不愿意跟县尉结仇。有一回几家接连遭殃的青楼的妈妈们一起找到了县尉那里准备新仇旧账一起算,结果还不是被县尉用冷脸搭笑脸一通数落,啥也没捞到还碰一鼻子灰。”
“说远了说远了。”老鸨接着说道,“秦公子您放心,我这就让钱二去把顾良奚找回来。也不看看是谁听他唱小曲儿,没大没小了还行?”
“谭妈妈,说过多少次了,顾良奚是我捧的人,我听不得有人说他的坏话。”秦兰台稍微抬起了左手示意,语调舒缓平淡却不容置疑。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老鸨连忙笑着点头。“是我心急了。可我这不是见不得顾良奚驳您的面子吗?哪有唱小曲儿唱到一半,把您自己留在这儿的?”
“顾良奚我会去找,就不劳谭妈妈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