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良秋》吴念白

4、梦醒之后念亡人

　　怀川村。
　　顾良奚站在一处临溪的小院里，面前正是苏晓晓几年前特意选址在这里盖起的一座房子。四周寂静无声，同时让顾良奚更为疑惑的是在夏日白昼竟然有一团薄雾笼罩在四周，视线大约只能触及十几步开外的地方。
　　“是顾良奚在外面吗？”
　　房子里传来苏晓晓的声音，打断了顾良奚对周身的薄雾的疑虑。
　　“是我，晓晓姐。”
　　“快进来吧，别在院子里站着了。”
　　“好的。”
　　顾良奚应声迈步向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苏晓晓端坐在一条案几前，笑意盈盈地看着顾良奚说道：“又来学小曲儿啦？”
　　顾良奚又心生困惑。“可是晓晓姐刚才不是说不准我唱小曲儿吗？还说不准让老鸨知道。”
　　苏晓晓让顾良奚有些意外地没有否认。“可是你天赋那么好，不唱小曲儿岂不是可惜了？再说我欠老鸨那么多钱，真要是靠我自己唱小曲儿赚赏钱，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债还清了？我还要养你吃饭穿衣，这些也都是需要大笔银子的，你要是能唱小曲儿讨得几个出手阔绰的客官欢心，那我对未来的日子才能有盼头。否则的话我只能被老鸨卖给老主顾当小妾来还债了，你希望我那样做吗？”
　　“不希望！”顾良奚急忙否认。
　　“这就对了。”苏晓晓笑着点了点头。“来，把我前两天教你的小曲儿唱一遍我听听。”
　　顾良奚依着做了，开口便有轻扬灵动的嗓音配合着清丽的曲调充满整个房间。顾良奚虽然还是尚未变声的少年，但略显稚嫩的嗓音甚至流露出了几分婉转。
　　一曲作罢，苏晓晓笑着拍了拍手。“果然是有天赋，前几日才教的曲子现在就能唱出这般音色。假以时日，在唱小曲儿这条路上持之以恒地走下去，必定能引得万人追捧。当然，只会这一首是不能讨得那些喜新厌旧的客官欢心的。”
　　“晓晓姐的意思是？”
　　“自然是要把我会唱的那些小曲儿系数传授给你了。”
　　还没等苏晓晓开口，小院外面突然想起二赖子和小五小六兴奋的叫喊声。“老婊子又在教小婊子唱小曲儿喽！老婊子又在教小婊子唱小曲儿喽！”
　　顾良奚立即气愤地红了脸，同时却发现苏晓晓的脸上带着不以为意的笑容。
　　正在顾良奚想冲出去和二赖子他们理论却又心存顾忌的时候，吴念对二赖子他们斥责的声音及时地冲进了耳朵里。
　　“不是警告过你们不许再来这里找麻烦了吗？赶紧滚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紧接着是二赖子表示拒绝离开，然后是因为吃痛而发出的惨叫声，明显是吴念又一次为房间里面的人解了围。
　　二赖子他们和吴念的声音都很快消失了，正在顾良奚想着终于可以继续学小曲儿的时候，房间外又传来了更为高亢的斥责声。
　　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你个死娃娃，让你放羊你不去，让你砍柴你也不去，不好好学怎么种地偏要跑到这里学什么阴阳怪气的小曲儿，这是你该干的事吗？也不想想为什么她家周围上百步都没有别的人家，要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那么好的长安城不待，偏要大老远地躲到我们这个小山村里面来？你跟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一起能有什么好处？我和你娘辛辛苦苦十多年，操心费力受苦受累就为了你过几年再长大一点，力气多一点之后能接替我们把地种好。你可倒好，都十好几岁的人了连个锄头都拿不稳，胳膊粗的干柴都背不了几根，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东西！还想着唱什么狗屁小曲儿，你就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
　　紧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孩子，你爹说得对，你才十岁出头，你将来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你爹和你娘比你看得清楚。你怎么能违背你爹娘的话，不去放羊砍柴，却偏要自作主张地跑到这个不明不白的女人家里学什么小曲儿，打你骂你好几次你都不听，再这样下去你这是逼着你娘我也对你动手了。听娘一句劝，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不然你爹非把你打死不可。好好地学会怎么种地，怎么把地养好了，在秋收的时候多收一点粮食要紧。”
　　顾良奚面露难色，纠结又委屈地看着苏晓晓说道：“晓晓姐，我该怎么办？”
　　苏晓晓依然面带微笑。“将来的路你终究要自己走，怎么选当然要你自己做决定。”
　　短暂的沉默之后，顾良奚低着头转身走出了房门来到院子里，唤了一声爹娘却没有听到回复。
　　顾良奚接着走出小院，然后听到面前不远处传来爹娘的声音，可是依然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放羊砍柴种地，放羊砍柴种地，放羊砍柴种地……”
　　面前突然传来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并且重复说着这六个字，然后在薄雾里闪现出顾良奚爹娘的身影，下一个瞬间却又隐匿不见了。
　　正在顾良奚感到诧异的时候，身体左右两边的薄雾里传来了更多的声音，同样是在重复这六个字。顾良奚朝着左右分别看过去，薄雾里忽闪着更多的身影，勉强能辨认出是怀川村的村民们。
　　这些在薄雾里若隐若现的村民大约有二三十人，二赖子和小五小六的声音也掺杂其中，只是这一次没有吴念再出来替顾良奚斥责他们了。顾良奚心生急切，目光在样貌模糊的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脸庞，可是仔细地环顾一周都没见到吴念的身影。
　　“吴念哥哥！吴念哥哥！”
　　顾良奚听不到吴念的回答，在密集如同咒语一般的嘈杂声音中感到愈发的惊恐。
　　顾良奚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然后迅速回身推开小院的木门跑到了房子里面。
　　看到苏晓晓已经消失在房子里之后，顾良奚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然后开始一遍一遍地叫着苏晓晓的名字，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晓晓姐！晓晓姐！晓晓姐……”
　　顾良奚从梦中惊醒过来，急促喘息了好几次才意识到苏晓晓正坐在床沿上怜惜地看着自己，手里正拿着一块刚浸过热水的手帕伸过来。
　　苏晓晓一边为顾良奚擦去额头的冷汗一边说道：“刚回来就听到你喊我的名字，听得让人心急。怕不是做什么噩梦了？”
　　顾良奚努力稳定了心神之后说道：“我梦见回到了怀川村，晓晓姐在你的房子里教我唱小曲儿。可是刚要教我新的小曲儿的时候就被二赖子他们在院子外面叫骂的声音打断了，然后吴念哥哥帮忙赶走了他们。然后听到我爹娘在院子外面骂我，让我回去放羊砍柴种地，不要再跟晓晓姐学唱小曲儿了。我走到院子外面想求爹娘答应我继续唱小曲儿，可是竟然有几十个人站在雾气里一起重复对我说放羊砍柴种地。我很害怕，可是发现吴念哥哥不见了，我只好跑回房子里想找晓晓姐帮忙。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晓晓姐也没了踪影，我心里着急，才一遍一遍喊晓晓姐的名字。”
　　“应该只是想家了吧？毕竟你从来没离开过出生长大的地方，以后也可能再也……可能要很久之后才能回去看看，然后对陌生的新环境有些害怕才做了噩梦。至于唱小曲儿，不唱就不唱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长安城对你来说虽然很陌生，但这里能给你更多的机遇让你做你想做的事，也会让你遇见更多的关心和在乎你的人。总之只要你健康又努力地在这里成长，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大人的。”
　　顾良奚听完苏晓晓一番劝解之后并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振作起精神，反而变得有些失落。
　　“晓晓姐，我能请你帮一个忙吗？”
　　“帮什么忙？”
　　“能不能把吴念哥哥也带到长安来？”
　　苏晓晓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无奈地说道:“把他带到长安来容易，但问题是之后呢？别说老鸨愿不愿意，就算老鸨愿意，我能不能养活好你还不一定呢，又怎么能保证多喂养一张嘴？之前老鸨说的话你也听见了，这里不比十年前了，没有人给我这么一个旧人捧场的话，你和我的下场都不会好的。”
　　苏晓晓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之前还指望着等我老了之后靠你给我养老送终呢，真要是再把你的吴念哥哥接过来，恐怕是熬不到我老了那一天就要被老鸨扫地出门沦落街头了。”
　　“对不起晓晓姐，是我太自私了。”顾良奚低下头遮掩眼神里的失落和愧疚。
　　“我逗你的。老鸨好不容易把我抓回来，没有还清欠的债之前，她才舍不得赶我走呢。我试试看吧，等过些日子看能不能挣一些赏钱让老鸨松心一些，然后再试探看能不能让老鸨同意把你的吴念哥哥也接过来。”
　　“真的吗？谢谢晓晓姐！谢谢晓晓姐！”顾良奚猛地抬起头，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但我现在可不能保证一定能做到。”
　　“嗯。”顾良奚立即点了点头。
　　“那你可是要乖乖听我的话，知道吗？”
　　“一定的，我一定听晓晓姐的话。”顾良奚又认真地点了点头。
　　苏晓晓欣慰地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顾良奚的脑袋，有些感慨地看着眼前这样一张清秀稚嫩的脸庞，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因为热切的期盼和被给予的希望而闪着真挚的光。
　　“那时候要是和那个负心人生了孩子，应该也像你这么大了。”苏晓晓有些出神地说道。
　　不等顾良奚说些什么，房间外楼下的正厅里突然传来老鸨尖锐的声音。
　　“哎呦喂，秦公子，好几日没见您来，这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您盼来了。最近都忙什么去了？”
　　顾良奚在二楼听不到秦公子的声音，但因为老鸨的声音才突然注意到房间里充满了门外传来的男人女人调笑嬉闹和丝竹管弦之声，纷繁杂乱好不热闹。
　　老鸨的声音继续如同一支响箭直抵顾良奚的耳膜。“不该问不该问，您还不知道我多嘴多舌的毛病吗？谁不知道您是您义父侯尚书的得力干将，是专干大事的大忙人，自然是办大事要紧，办大事要紧。”
　　“新鲜货色？哎呦喂，您今日可是来着了，我这丽春阁近几日新来了好多姑娘，个顶个的水灵，包您满意。”
　　“我的眼光您还信不过吗？谭妈妈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您先坐着，尝尝这特意为您备着的上等好茶，姑娘们马上就到，等一下您可别挑花了眼。”
　　顾良奚紧接着听到楼梯木板不堪承受老鸨的体重而连续发出的咯吱声，然后是老鸨依次走过二楼房间门前，嘴里招呼着不同姑娘的花名。
　　片刻之后，楼梯木板的咯吱声变得更多也更大了。
　　苏晓晓像是下定了决心，微笑着对顾良奚说道：“我出去一趟，给你买些糕点果品什么的，长安城里很多人都爱吃，你一定也会喜欢。我可能会晚点回来，你困了就先睡吧。还有，我回来之前不要出房门，知道吗？”
　　“晓晓姐你是要去唱小曲儿吗？”
　　苏晓晓愣了一下。“傻孩子，老鸨不是说了让我明日才开始接客吗？再说了，老鸨刚才也没叫我，我现在去唱小曲儿给谁听呢？
　　看着顾良奚没有说话，苏晓晓又一次摸了摸顾良奚的头。在房间里等我回来，知道吗？”
　　顾良奚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苏晓晓莞尔一笑，然后站起身来朝着房门走过去。
　　顾良奚有些茫然地看着苏晓晓离开的背影，一时间竟感觉时间像是放慢了一般，苏晓晓迈动脚步的姿态以及开门关门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被顾良奚真切地看在了眼里。
　　房门应声关合之后，顾良奚迅速从床上下来光着脚跑到房门那里，透过门缝想多看一眼苏晓晓的身影。可是因为房间处在二楼角落，苏晓晓很快消失在那道狭窄的视线里，顾良奚怅然若失地转身背靠着房门蹲坐了下来。
　　房门外嘈杂的声音依旧，同入夜后寂静的怀川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顾良奚渐渐感觉像沉浸在一场绮丽又迷幻的梦境里面。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顾良奚在各种聒噪的声音里又睡了过去。
　　顾良奚是被推开的房门惊醒的，后背因为受到房门的冲击而有些吃痛。顾良奚从地上爬坐起来之后一边揉着后背一边咧着嘴朝着房门外面看过去，一个有些熟悉的黑色身影矗立在面前，居高临下的姿态让顾良奚不由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同时也忘记继续揉自己的后背。
　　“穿鞋，跟我走。”
　　顾良奚第一次听到钱二的声音，同时下意识地感觉这冰冷的口吻和钱二冷峻的表情以及一袭黑衣打扮再契合不过。
　　顾良奚对钱二的突然出现以及他吝啬言语的命令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短暂的发愣之后才意识到此时应该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顾良奚失神地站在一座用泥土简易堆起的坟墓面前，立在坟前的一块长条木牌上面写着五个字。
　　“苏晓晓之墓。”
　　顾良奚失神地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的景象是真实存在的，然后两行眼泪瞬间滑下了脸庞。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顾良奚缓慢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
　　身后的钱二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顾良奚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跪坐在了地上，然后头越埋越低，闭紧了双眼却阻止不了眼泪持续不断地涌出来，为了抑止内心的悲痛而张大嘴巴咧开嘴角，脸庞也因此而变得扭曲，甚至有一些狰狞。
　　顾良奚想大声呼喊，喉咙里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不知道过了过久，顾良奚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顾良奚又回到了二楼拐角房间的床上，不过这一次出现在眼前的是坐在木桌旁等候多时的老鸨，还有在不算多的光线里低着头倚靠着房门的钱二。
　　“终于醒了。”老鸨没好气地埋怨了一句，然后站起身朝着床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我是万万没想到啊，刚抓回来没十二个时辰就见了阎王。本来还指望着能吸引几个念旧情的老主顾给她打赏点银子，虽然凭她的年纪想靠着唱小曲儿把欠老娘的钱都还上是不可能了，但好歹能弥补点损失。这下可好，银子没赚到，反倒招了一身晦气，这我跟谁说理去？”
　　停在床前的老鸨继续发着牢骚，丝毫不在意顾良奚带着怨气注视自己的眼神。“怎么着？小王八蛋，昨日想拿那个破木剑砍老娘的账还没跟你算呢，你这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顾良奚没有说话。
　　“老娘没闲工夫跟你打哑谜，现在你的靠山没了，老娘这里也不养闲人，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立马滚蛋，离开丽春阁流浪街头自生自灭；一个是先在丽春阁干点杂活，熟悉了怎么待人处世，怎么取悦来丽春阁的客官们再另做打算。”
　　“我不要干杂活。”顾良奚低下眉眼，没有让老鸨看到他眼神里闪过的一丝恐惧。
　　“小王八蛋不知好歹是吧？这是想着在丽春阁吃闲饭是吧？老娘我……”
　　“我会唱小曲儿。”顾良奚很是平淡地说道。“晓晓姐欠的钱由我来还。”
　　老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内心的喜悦之情化作脸上挤作一团的赘肉。“这孩子会唱小曲儿怎么不早说呢？刚才说什么给你两个选择，那是妈妈我逗你玩呢，你要早说你会唱小曲儿，妈妈我就不跟你开那种玩笑了。还有，苏晓晓欠的钱怎么能让你还呢？妈妈我在这三曲算得上是个体面人，让你替别人还钱，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吗？今后你就在丽春阁吃好喝好，什么杂活都不用干，妈妈我还要专门请人教你唱更多的小曲儿。只要你乖乖听话，能细水长流的事妈妈我绝不会做一次性买卖。总之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丽春阁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