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良秋》吴念白

2、香樟树下有亡魂2

　　但好在这一次顾良奚也有所警惕，虽然没能用木剑完全截断二赖子的攻击，但同时用半个闪身躲开了二赖子这近乎致命的攻击。
　　还没等二赖子站稳脚跟，身后的吴念下意识地又是抬腿朝着二赖子的后腰踹了过去。
　　二赖子吃了这突来的结实的一脚，匕首不小心掉在了地上，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着悬崖边缘快速而踉跄着冲了过去。
　　顾良奚像是下意识地为了避免二赖子撞到自己身上，侧过半个身子让二赖子和悬崖之间没有了阻隔。
　　二赖子冲到距离悬崖边缘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转过半个身子，同时朝着顾良奚伸出了右手想要抓住最后的希望，可是在转瞬之后却只触碰到了顾良奚的指尖。
　　顾良奚和吴念都愣在原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二赖子自上而下消失在悬崖边缘，然后是绵长而绝望的尖叫声，还有从悬崖底部传上来的一声沉重的声响，那分明是骨骼和皮肉一起破碎的声音。
　　短暂而耸人的寂静过后，顾良奚手里的木剑掉在了地上。小五小六都忘记了各自身上的疼痛，几乎同时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
　　“杀人啦！杀人啦！”小五和小六一边发出颤抖的呼叫声，一边连滚带爬地逃离了现场。
　　短暂的沉默过后，吴念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了一些，然后走到仍然出神地看着悬崖外面的顾良奚面前，看到他本就白皙的脸色变得煞白，还有仍未消散的惊恐神色。
　　吴念双手抓紧顾良奚的肩膀，神色坚定地说道：“良奚，你听着，是我看不惯二赖子的挑衅才跟他起了争执，然后也是我把二赖子踹到悬崖下面去的，这一切都跟你没关系。你现在赶紧回家去，如果有人找你问什么，你就说今日没有和我在一起。无论任何人提及这件事，你都说毫不知情。即使你爹你娘当着别人的面像往日那样打骂你，逼你说出所谓的真相，你也要咬定牙关不能松口知道吗？”
　　顾良奚仍然处于失神的状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回过神来，很是担忧地问道：“可是那刚刚逃走的小五小六亲眼目睹了这件事情，虽然二赖子是孤儿，但他们现在一定跑去报官了。我不在乎我爹我娘打骂我，他们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嫌弃我。可是吴念哥哥你呢？你要怎么办？”
　　吴念勉强笑了一下，很是不舍地看着顾良奚说道：“人是我杀的，我当然是要去主动投案。杀人偿命，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小五小六都是目击者，我逃不掉的。”
　　顾良奚大惊失色。“可是二赖子的死我也有份！”
　　吴念大声斥责道：“这跟你没关系！你今日根本就没来过这里，也没有见过我！”
　　看着顾良奚湿了眼眶，吴念的声音也软了下来。“良奚，你回家去吧。我会去报官，然后回来这里指认案发现场和二赖子的尸首。在那之后应该是升堂会审，判定我的罪名。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现在就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
　　“你不能走！”
　　顾良奚说完突然伸手想要紧紧抓住吴念的胳膊，可是还没来得及握紧，就被吴念一个甩手挣脱了，然后伸手把顾良奚重重地推倒在地上。
　　吴念无力地垂眼看着顾良奚说道：“良奚，永别了。”
　　“不，我不要这样！”顾良奚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大声说道，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我们、我们一起逃走吧！我们逃离怀川村，不管是讨饭也好，做苦力也好，去一个远离怀川村的地方，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不管有再大的困难，总好过为了一个二赖子偿命吧？”
　　吴念摇了摇头，神色坚定地说道：“我不能逃避自己应得的罪责。”
　　顾良奚的眼泪夺眶而出，冲着吴念嘶吼道：“可是值得吗？”
　　“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这是做人的原则问题。”吴念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刚才说过了你也喜欢当侠客，你要带着我们两个的梦想好好地活下去。”
　　吴念说完便加紧脚步从悬崖边这处平顶沿着小路跑了下去。
　　顾良奚呆坐在原地，看着吴念远去的背影喃喃地说道：“可我说的是我也喜欢侠客。”
　　顾良奚低头留意到掉落在地上的木剑，然后拿在手里转成跪坐的姿势，双手握着木剑的剑身在这悬崖边的地面上用力刻起字来。
　　片刻之后，“顾良奚以死谢罪”七个字出现在顾良奚身前地面上，字迹稚嫩却工整，而且每一笔都留下了一道浅沟。
　　顾良奚把这七个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把木剑工整地放在旁边，然后站起身来走到了悬崖边缘。
　　就在顾良奚将要向前迈出那一步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还真打算自杀啊？”
　　顾良奚吃了一惊，转过身来看到苏晓晓竟然真的站在眼前不远处。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能有这么深厚的情感，可是你想要自杀就太傻了。”
　　“晓晓姐你都看到了？”
　　苏晓晓叹了口气。“本来以为只是小孩子打闹，但之前听说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顾良奚忽然想起苏晓晓之前说过的自身遭遇，然后像是看到一线希望。“晓晓姐你从长安来，你见多识广，能救救吴念哥哥吗？我不想让他死。”
　　走到眼前的苏晓晓从袖口里抽出一条绣帕包裹住顾良奚的伤口。“当朝的律法我不甚清楚，虽然不及弱冠之年，又是意外致死，但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可能一二十年的刑期还是要的吧？”
　　顾良奚知道吴念不必偿命之后松了一口气，但仍然是非常揪心。
　　“可是一二十年，哪怕一两年都是非常重的惩罚，我不想吴念哥哥遭受这份折磨。”
　　“有多不想？”
　　“只要吴念哥哥能免受牢狱之灾，我代替他去坐牢都可以。”
　　苏晓晓苦笑了一下。“代他去死或者代替他坐牢当然可以让他免于刑罚，但完全没有必要。你和他感情再好，你们两个也是独立的个体，况且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不过我还真有办法让你和你的小哥哥都免于刑罚。”
　　“真的吗？”顾良奚感到惊奇的同时甚至还来不及欣喜。
　　苏晓晓莞尔一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有句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可听说过？”
　　“晓晓姐的意思是贿赂官差让他们不追究吴念哥哥的责任？”
　　“一点就透。要不是那个负心人用钱买通官差然后逃之夭夭，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把我多年积攒下来的钱财几乎全部卷走，更不会知道原来钱财在这偏僻的小山村这么好使。话说回来，我会让办案的官员尽快以二赖子意外失足坠崖的名义结案，不过你不能再出现在这怀川村了，也不能再见到你的小哥哥了。”
　　“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再见到吴念哥哥了？”
　　“一来那两个逃走的小孩儿看到了事情的经过，即使受贿的官差有办法让他们闭嘴，谁也不能保证他们将来不会不小心说漏嘴，况且现在他们应该已经把刚才看到的情况说给村子里的人听了。即使官差拿了贿赂之后结了案，也难免会有人说三道四，毕竟有那两个小孩子的说辞，算不上空穴来风。所以你消失之后，让官差到悬崖下面的山林还有怀川村周边地区搜寻你来做做样子，虽然注定找不到你的尸首，但有了你刻在地面上的那几个字以及官差的帮忙，这个案子肯定在一段时间之后不了了之。在那之后提起这个案子，人们的注意力多半会放在你的失踪上面，对你的小哥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听了苏晓晓一番解释之后的顾良奚仍然紧皱着眉头。
　　“知足吧，小屁孩儿。要不是我对那个负心人留了一手，你哪来的机会帮你的小哥哥逃避刑罚？另外那些钱够不够贿赂官差还两说呢。总之呢，要么留在这怀川村眼睁睁看着你的小哥哥被官差带走去坐个一二十年的牢，要么跟我离开这里的同时让那个二赖子做一个意外坠崖的倒霉鬼。你选一个。”
　　顾良奚愣了一下，然后低下了头。“我选第二个。”
　　“其实也没什么好选的，对吗？”
　　顾良奚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晓晓姐你要走了？”
　　“对啊，回长安。本来是来跟你道别的，没想到撞见这种事情。话说回来我是不走不行啊，讨命鬼追来了。”
　　苏晓晓苦笑了一下，然后回头朝着悬崖下坡处的一棵大树那里看了一眼。
　　顾良奚循着苏晓晓的视线看过去，一个从未出现在怀川村的黑衣人正斜倚在那里。小五小六以及吴念都急着跑走，没有留意到躲藏在那棵树后面的黑衣人。
　　“其实想带你去长安还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觉得你有与众不同的才能，你不该留在这个小山村里。”
　　“我有与众不同的才能？”顾良奚先是有些讶异，然后脸上露出怯懦的神色。“我爹我娘从前几年开始一直责怪我身材瘦小干不了农活，就连肤色都比别的小孩子略显苍白，没有笑容的时候就会是惨兮兮的，还说算命先生说过我是什么薄命相。二赖子和小五小六也总是找机会打骂我，要不是吴念哥哥一直护着我，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现在。我身形弱小到几乎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来的什么与众不同的才能？”
　　苏晓晓有些怜惜地摇了摇头。“都是来人世间走一遭，何必自己看轻自己呢？你不是跟我学过唱小曲儿吗？虽然还没到你变更嗓音的年纪，但我觉得即使变了嗓音，你的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唱小曲儿也算是才能吗？”
　　“怎么不算？当然男孩子唱小曲儿这件事在这小山村来说肯定算是异类，甚至可能在一部分人眼里是伤风败俗的，可是在长安就是了不起的才能。长安很大，容得下形形色色的人，不会因为你的身形肤色或者出身就对你有偏见甚至歧视你，而且会让有才能的人脱颖而出。”
　　看着顾良奚紧皱的眉头缓和了一些，苏晓晓接着说道：“想带你去长安的另一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我这个身份和年纪，也不指望再遇到什么如意郎君了。但我也不想等我人老珠黄被赶走的时候，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顾良奚听到苏晓晓说自己老了会被赶走，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然后有些犹豫地问道：“晓晓姐，二赖子他们曾经说会唱小曲儿的女人都是……他们说你是……”
　　“说我是什么？”苏晓晓像是明知故问地笑着说道。
　　“晓晓姐，你，真的是妓女吗？”顾良奚把头埋得很深。
　　“是。”苏晓晓镇定而自然地说道。“但我不是自愿的，在七八年前我被卖到了长安的一家青楼。也因为我不是自愿的，所以我不会因为我的身份而感到自卑。你的肤色和身形，甚至你的爹娘打骂你都不是你主动选择的，所以你也没必要自卑。”
　　顾良奚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
　　苏晓晓摸了摸顾良奚的头，有些感慨地说道：“本来想着下半辈子和他在这怀川村过清净日子，没想到终究还是所托非人。”
　　苏晓晓接着抬头看了一眼悬崖外远处的天空。“好了，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天色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出发了，马车还在村口等着呢。不过你先等我一下，我把要办的事情交代给钱二之后咱们就出发去长安。”
　　苏晓晓说完便朝着那个黑衣人走了过去，顾良奚看着苏晓晓从衣袖里摸出一个布袋交到了黑衣男子手里，然后看到钱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先行一步朝着怀川村里面走了过去。
　　顾良奚留意到横亘在视线上方的香樟树，很是眷恋地仔细看了这棵他和吴念在树荫下停留过很长时间的庇护所。然后最后一次眺望了悬崖外远处的山峰，火红色的落日仿佛下一刻就要完全隐没到山峰背后。
　　顾良奚低下头把自己刻下的那七个字又看了一遍，然后将那把木剑拾起来，很是小心地拭去了剑身上面沾染的泥土。
　　苏晓晓走了过来，两个人一起沿着小路往下走。
　　朝着落日方向驶去的马车上，顾良奚一直挑起车厢一侧的帘子，一直到马车后面的怀川村终于消失在了视野尽头。
　　沉默了片刻之后，顾良奚轻声问道：“晓晓姐，长安真的很大吗？”
　　“到了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