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悟集》Yosii

9、《至夏》

　　一柄深黑的伞遮住大魔法师的面容。
　　渡鸦在他面前的树枝上站定，静静等着。直到他丢过来一枚红水晶，付了入场费，才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扑棱着翅膀去通报墓园的主人。
　　男人很熟悉这里的道路，无需他人领路，径自走向墓园深处的一座墓碑。
　　墓碑没有字，只有一方小小的黑色基石。唯一怪异的是碑前摆着一尊透明的圆形水晶罩，里面漂浮着许多细碎的金光，像是收集了一盒子发光的星。
　　通体黑色调的墓园中只有这一处泛着亮眼的光芒，十分醒目。看起来它和整个空间格格不入，如同在一片冷清之中被强塞进来的热烈。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男人伸手按在水晶罩上。在他的掌心碰触到弧面的那刻，所有发光的星都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再度静止。他屏息，希望这是个好的征兆，可在他的期待中，什么都没有发生，方才的动静如同幻觉，眼前唯有亘古不变的死水。
　　“嘉德，你还是不肯……”句子被压在舌底，吞在喉咙深处，一个说不出去的位置。
　　金色的星不理他，死气沉沉地在水晶罩中发着光。
　　男人抓着伞柄的手紧了紧。
　　“早就验证过无数次了，我的魔法不可能出错。要么是代价还不够，要么是时间还不够，要么，是你始终不肯……”比起向对方倾诉，他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不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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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目空一切的大魔法师，如今，也不过是执着于一场心愿的凡人。
　　当心愿成为执念，便一路从顶峰跌落到谷底，直到学成摸爬滚打与不择手段。
　　异界再有趣，又怎么能比得过彼此相伴。
　　男人在当初放手之後便尝到了後悔的滋味。可当他试图召回对方的时候，召唤阵的对面，已经杳无音讯了。
　　他翻阅无数典籍，才找到墓园主人，这里有最後的方法，可以试着强行将对方的灵魂召回。
　　而这位墓园的主人，简直非常乐于看他如今的落寞。作为嘉德的朋友，他正是现如今，能够召回他的灵魂的唯一执行人。
　　至于大魔法师本人，甚至不具备召回的条件
　　——因为嘉德不愿接受他。
　　男人後来无数次想过，自己甘愿付出更多的代价，等待更多的时间，只要对方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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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园的主人提着一盏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路的尽头，渡鸦安静地栖在他的肩头。从这个角度看，男人瘦削的身形恰到好处地融进墓园沉黯的氛围。
　　“哈勒斯，我尊敬的大魔法师，真高兴你又来了。”墓园的主人笑了，语调依旧带上了点落井下石般的愉快。
　　“还不到时间吗？”男人的嗓音冷淡又漠然，听不出几分迫切。
　　可从他没有问候直切主题的说辞，毫无疑问表达出了他的心意，更何况，墓园的主人清楚地记得，这是对方第多少年的发问。
　　第二十七年。
　　他为了里面这个灵魂，足足等了二十七年。
　　每一年春日的开始与结束之日，他都会来到墓园，试图协助自己——或者胁迫自己——把嘉德从异界召唤回来。
　　当然，他为此付出了很多代价。想想那些代价，墓园主人就觉得，也算是够了……
　　“唔，那我们就……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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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园主人随手从身边一株接骨木上掰下顶端带着芽的枝条，拿在手里，示意他动手。
　　哈勒斯终于拿开黑伞，露出真容。
　　他的脸上缠着一段黑纱，蒙住左眼。英俊的大魔法师脸色苍白得可怕，看上去竟是难以想象的脆弱，哪怕他立刻倒地身亡也丝毫不会让墓园主人感到意外。
　　他缓缓揭开黑纱，露出那只黯绿色的眼瞳。和右眼不同，这只瞳中淬了血，早已失去它原有的作用。它连通着异界，会被两个世界之间相悖的东西污染。眼中的血迹混杂了那些东西，则会成为两界之间加深连接的桥梁，也是强行召唤灵魂所需要的“更好的条件”。
　　当初墓园主人笑吟吟地提出这个建议，就是要看他的决心够不够。走这样的邪门歪道，损耗的不仅仅是一只眼睛，而将是他的生命。可男人毫不犹豫就应下来了。
　　挺好。
　　墓园主人手中执着接骨木枝，如同执着一柄剑，稳稳指向他的左眼。
　　大魔法师顺从地站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伞柄，等待即将到来的痛楚。在魔法生效的那一刻，他的灵魂会撕裂一部分，融进面前的水晶罩，保护沉睡在里面的，嘉德的灵魂。
　　只要想想，自己能够以这种形式，拥抱着对方，哈勒斯就毫无怨言。
　　不付出痛楚和珍贵的东西，叫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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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园主人念诵古老咒语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令他所有神经烧到一片空白的痛感在一刹那袭来，男人的脸色倏然间惨白。
　　他能感到自己被劈成两半，其中一半在高温中融化，慢慢流向透明的水晶，和那些冰冷的弧形外壳融合，继而凝固，再也不属于自己。而剩下的部分支离破碎，生命的烛火无比晦暗，随时都会在微风中熄灭。
　　唯一的温暖是来自于水晶罩中间，那些淡金色的光，被强行召唤回来的灵魂。他想，那是嘉德的眼睛在注视自己。
　　只有这样想着，才会好过那么一点点。在痛楚中，他甚至还想，再多分一些过去，也许就能早一点唤他回来。
　　这场撕裂宛若持续了无穷无尽的时间，直到……
　　“真是遗憾。”墓园主人面无表情，放下了接骨木枝。在他眼中，一切都没有变化，金色的星仍旧是散乱的，根本没有凝聚成形的意思。
　　大颗的汗珠沿着男人的下颌线落下，他的嘴里泛着血腥的气息。他怔愣地站着，注视着水晶罩中一成不变的景象。
　　“你回去吧。”
　　墓园主人的话音落地，渡鸦便沙哑地叫起来。它飞到空中不断盘旋，努力送客。
　　好半天才找回说话的声音，男人的嗓音也黯哑得如同死过一遍。
　　“嗯，我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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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大魔法师撑起伞，踉跄地离开後，墓园主人发现身边的水晶罩终于亮了起来。那些金色的光芒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着，开始聚拢到一起，渐渐形成一个手掌大小的，泛着淡淡金光的身影。
　　那是嘉德，蜷曲着身体，如天使般沉睡着。可仔细看的话，他始终皱着眉，即使在睡梦中，也是一副不得安宁的模样。
　　墓园的主人温柔地注视着这变化的发生。
　　“欢迎回来，嘉德，我的朋友。”隔着水晶罩，他安抚了一下小小的灵魂，“看样子，你不光原谅了他，还很是心急阿……”
　　这个灵魂……必然是提前回到这里的，所以还在沉睡。沉眠是最好的治疗方式，可以让他的灵魂早日恢复。
　　墓园的主人动了动手中的接骨木枝。一段沉睡的咒语如轻飘飘的羽毛般，落在他散发出淡淡光芒的身躯上。
　　“春日已逝，夏日将至……”他的脸上现出一抹轻松的笑意。
　　他手上的接骨木不知何时生出花序，继而绽放出一捧白花，之後结出成串的果实。
　　“诶，嘉德，”墓园的主人促狭地眨了眨眼睛，“有个家伙阿……已经等你很久了。那什么，不如让他再多等一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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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某一瞬间，坐在法师高塔中的哈勒斯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他正在伞骨上绘制更多的魔法，一抬眼便看到桌上的水晶球中，影影绰绰地亮起一段接骨木的枝条，上面是一整团鲜嫩的花苞。
　　这是个预兆。
　　他忽然笑了一下，想，它会在什么时候开放呢？

　　-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