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悟集》Yosii

8、《废城之光》

　　01

　　伊西里斯王城的战争结束了。
　　风带着血腥的气息，从河滩平原的方向吹来。战火过後的伊西里斯渐渐响起哀恸的哭声，裹挟在风中刺进每一寸断壁残垣。敌人踏平了城池，继续南下，向大陆丰饶的腹地行去，在身後留下一片焦土。
　　将军战死了，王以身殉城。副将军准备带领这些平民前往莱瑞安河的上游，重新建立新的城市。
　　大火在持续燃烧，毁去所有的房舍与建筑。幸存的人们收拾好捡回的行李，踏上远行的道路。断断续续的安魂歌沿着河流唱响，愿那些消逝在战争中的生命得以前往灵魂的归处。

　　看着缓缓前行的队伍，少年将肩上的行李向上拽了拽。那双海一样颜色的眼中，有着悲悯与些许不知何去何从的迷茫，所幸依然干净清澈，没有被仇恨染成一片血色。
　　“後悔吗，怨恨吗，阿莱，让你留在伊西里斯，看到这样的景象？这样的世界，值得被拯救吗？”老人肩上的披风被风卷起，他瘦削的身影在这一刻，如他的声音一般苍凉。
　　少年的目光掠过刺目的火色与滚滚烟尘，落在更远的地平线上。
　　“老师，这是在法师高塔里看不见的景象。它绝望、真实，且时刻存在着。而在我心中，希望仍在。”他的目光投向河流下游，某处无法确认的远方，“四天前去边境密林查探……弥尔伊的队伍，也该回来了。”
　　弥尔伊，意为凛冬的天穹之光，王的独子，也是王国最後的希望。
　　可密林幽危，无数阴暗鬼魅潜伏在侧，谁又能知道，他是否会顺利返程？
　　老人的叹息，悄不可闻地散去。
　　少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袋，摸到炭笔和羊皮纸还好好地在那里，这才搀扶起自己的老师，跟在队伍中缓步前行。

　　02

　　没有人可以不眠不休，长长的队伍沿着弯曲的莱瑞安河走到天色擦黑，在一处水流平缓的河湾停下过夜。无数篝火燃起，驱散了夜间的寒气。
　　篝火边，阿莱照顾好自己的老师，为他热了些干粮，自己随便吃下几口干饼填填肚子，便打算做自己的事情。
　　他是法师学徒，也是这片土地的下一位守望者。
　　他可以选择入世，成为世间的一员，甚至左右这世界的发展；也可以选择回到法师高塔，远离这些纷争，用百年千年著书立说，做一名潜心研究的法师学者，将高深晦涩的术法与学识发扬光大。
　　老师带他离开法师高塔，是让他自己用眼去看，用心去看，最终决定
　　——处身于此，想做什么样的事，而最终又走向哪一条路。

　　不远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在河滩上传开很远。
　　生性卑劣的恶棍抢走女人和孩子的食物，引起一阵骚动。男人狠狠将女人掼倒在地，三两口吃光抢到手的食物。骑士发现人群在争吵，上前询问情况，男人却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吃饱了才能更好地保护这些老弱病残。
　　没有人相信他狡诈的语言，可食物已经进了他的肚子。最终，男人鄙夷地斜了一眼女人，得意洋洋地离开。骑士跟在他背後，确保他真的离开。女人咬牙切齿地盯着那个背影，最终却只能噙着泪水，轻声哄自己的孩子，让他饿着肚子入睡。
　　就这样不了了之。
　　“你看到了什么？”
　　面对老师的提问，阿莱叹了口气。“人性之恶。”
　　“只有在生死面前的选择，才是人类真心的选择。一口食物便能看出，人性是如此恶劣，如此经不起考验，”老人这双眼早已见惯种种不平，古井无波，“面对生死，那么多丑恶的人性暴露出来，人类是否真的值得被拯救？太多人的出生与成长，是为了经受这些磨难，最终走向死亡的吗？”
　　风声凄凉地刮过河湾，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阿莱沉默着。
　　一只饼填不饱所有人的肚子，自己的力量也拯救不了这个种族的未来。倘若人类就此灭亡，是否也算是咎由自取呢？
　　老人坐在石头上，眼中映着燃烧的火光。“面对这样的世界，你会救吗？还是不救？你还会坚持先前的想法吗，始终心怀希望？”
　　老人侧过视线，看向自己的学徒。
　　少年仍旧沉默着。他的大半张脸都被黑暗遮掩，看不清神色。

　　03

　　阿莱摸出衣袋里保存完好的炭笔和一小张羊皮纸，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珍宝。
　　羽毛笔和墨水尽数丢在了被战火摧毁的建筑中，现在他的身边只剩下这两样，唯一能用来传递消息的工具。
　　就着火光，少年开始写一封简短的信，给尚未回来的王子。
　　他写王城陷落，写烈火无法熄灭，写平民们正在沿河而上，最末才写道，你的父亲与众王同在，他已带着满身的荣光归去。
　　再多的话，他始终左思右想，无法下笔。
　　是盼望他快些回来，带领他的子民努力生存，还是完成他的查探，小心为上，抑或是……给他一段来自法师学徒那不甚成熟的祝福？
　　很想那个人。
　　阿莱停下笔，似乎在注视篝火边那些沉默的人，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他是如此的想念弥尔伊。
　　弥尔伊是伊西里斯的希望，只要看见他，一切都将回到正轨。有他在这里的话……骑士们会勇气倍增，女人和孩子会得到保护，恶棍和强盗也不敢站出来欺凌弱小。一切卑劣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然而王子不在，这里少了最重要的存在，四处都充斥着晦暗与不安。副将军也负了伤，眼下只是在勉力坚持他的任务，竭尽所能让骑士们去安慰惊慌疲惫的民众。而饥饿、寒冷、看不见未来的绝望与死亡的威胁交织，黑暗丛生，纷争暗涌，无时无刻不在吞噬光明。
　　再这样下去，等待着这些人类的，必然是灭亡。
　　可真的……只有这一个结局吗？
　　顺着阿莱的视线，老人看到方才的骑士去而复返。他从怀里掏出半张饼，递给女人。女人向他连连道谢，唤醒自己的孩子，让他匆匆吃下这救命的食物。孩子乖巧地掰成两半，其中的一半递给自己的母亲。
　　少年微微扬起唇角。
　　……人性卑劣？
　　你不能指望一个种族，自始至终自上而下都像永恒的莫希里耶泉水那样干净清澈。只要有净化的种子，再贫瘠的恶地，也会重新变回丰美的草原与繁盛的林地。

　　04

　　炭笔在信的末尾留下一个小小的点。
　　没什么要说的了，这些人的未来会怎样，取决于伊西里斯的王子。至于自己选择的路，也同样取决于那位王子。
　　最终的选择，其实早在岔路口出现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决定好了。接下来出现的一切条件，都会成为坚持那个选择的理由，无一例外。
　　署好名字，阿莱放下笔，将羊皮纸卷成一小卷，随手折了根草叶绑好。他抬起头，目光在夜空中逡巡。
　　尽管看不见上空盘旋的那只鸟儿，但知道它一直都在。
　　阿莱低声念起召唤渡鸦的音节。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这一刻，渡鸦自漆黑的天幕降临，遵从法师学徒的召唤，落在他平平举起的手臂上。
　　少年把纸卷绑在渡鸦的腿上，又将剩下的一小块干饼喂给它吃。
　　“信送给弥尔伊，知道吗？”
　　渡鸦很是嫌弃地吃光，亲切地蹭了蹭他的脸颊，继而展开双翼，融进头顶的黑暗。

　　第二天，疲惫的平民坚持着，相互打气，再度赶了一整天的路，傍晚时分抵达另一座荒废的古城。
　　数百年前这里也曾是伊西里斯的王城，由于水源渐少，王城被迫迁移，于是这里便慢慢破败了。而今，水源不再是问题，破旧的古城也可以翻修，仍有再度繁荣发展的可能。
　　副将军决定暂留这里，至于是否定居，甚至再次作为新的王城，则需要王子来定夺。
　　人们精疲力尽，各自找地方休息。
　　金色的夕阳即将沉入地表的刹那，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一支队伍。负责警戒的骑士最先发现，一时间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全员戒备。
　　直到看清那几面白色镶嵌着金边的王旗，人们才将惴惴不安的心放回肚子里。不是什么追兵，也不是趁火打劫的盗匪——
　　“是王子，王子来了！”
　　“弥尔伊王子没有抛弃我们！”
　　“神明在上，有希望了！”

　　05

　　渡鸦在队伍抵达之前落到城墙上，自觉提前完成任务，洋洋得意地向少年讨赏。但鸟儿对于干饼始终不屑一顾，法师学徒只能摸摸它，让它自己去找吃的。
　　送走口味挑剔的信使，阿莱站在破碎的石台上，望着这支越行越近的队伍。队伍最前方，是那个熟悉的身影。隔着无比遥远的距离，他察觉到对方的注视。
　　阿莱不觉回想起弥尔伊临行前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知道你是什么，又代表着什么。我希望你留下，不仅仅是为了……我的愿望，也能为我的人民。我会带领他们一起，绝不辜负你的留下。我希望你能真正看到，人类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不能因为有恶棍的存在，就忽视掉骑士的付出。饿肚子的孩子也会与自己的亲人分享食物。不是所有人类都是自私自利，生性恶劣。
　　人类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还没到失去希望的时候。

　　“老师，我决定了，”阿莱深吸一口气，“我会留下。我选择了人类，我选择相信他，和他的子民。”
　　老人舒展眉头，眼底流露出一丝笑意。“那好，既然是你的选择，就记住它，并且，尽力去做就好。”
　　他站起身来，十分随意地伸了个懒腰。
　　“当然，如果你反悔了，也可以回到法师高塔继续研究古代魔法，我会很欢迎的。恭喜你出师，阿莱，我宣布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法师学徒，而是一名真正的法师了。”
　　“咦——”
　　阿莱回头看向老师的时候，身後已经空空如也。
　　“这……走得也太快了吧？！”收回视线，法师学徒——不，现在已经是真正的法师了——阿莱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他的神色郑重，说出的话宛若立下誓言
　　“——接下来，这个世界就交给我、不，就交给我们吧。”

　　06

　　弥尔伊王子下马，一路上宽慰着喜极而泣的众人。由于一路上的急行军，他的外表无暇打理而显得风尘仆仆，却丝毫不减英气。他的眼神温柔而坚定，是无数人的信仰。他的存在是一束光，无论走到何处，都能点亮身边的萤火与灯烛。
　　平民们得到他的问候，骑士们得到他的鼓励，副将军向他汇报工作，也被他报以感激的微笑。直到他处理完事务，彻底了解这里的情况，所有人都仿佛重获新生，如同一场奇迹。

　　王子终于得了空，这才抽身出来，寻找与自己通信的少年。
　　攥着那张小小的羊皮纸卷来到阿莱的身前，弥尔伊倾身与他拥抱。
　　“我真高兴你还在这里，我真高兴你还没有放弃我。”王子看起来松了一大口气，贴着年轻法师的耳朵轻声说道，“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不想再失去你。”
　　阿莱被他搂得太紧，不得已拍了下他的後腰，让他放手。
　　“老师说我已经出师了。现在我是一名真正的法师，可以协助你完成心愿。”少年强调，“听好，是‘可以’，而不是‘我会’。你依然要向我证明，我的选择不会成为一个笑话。”
　　弥尔伊改为握着他的双手，缓缓屈起一条腿，半跪在破败的石砖上。
　　“我的法师，请你留在我的身边。”
　　他的眼中满是少年的身影，他的声音轻缓却无比坚定。
　　“我以伊西里斯王子的名义向你起誓，我，弥尔伊，以及我的子民，必不会让你失望。我将守护他们，带领他们，重新建立起属于我的伊西里斯。伊西里斯的未来不会走上复仇与灭亡之路，而是发展与壮大，直至拥有强大且繁荣的无上荣光，我的父亲与我的先祖，必将以我为荣。”
　　少年被那双清澈的眼瞳盯住，如此真挚。最为纯净的莫希里耶泉水，也不外如是。
　　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唔，那好吧，我会看着你的。”法师选择相信他的话，也选择相信自己，他再次重申，“我将留在你的身边，一直看着你。”
　　王子缓缓垂首，在少年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我会履行我的誓言，这是我对于你的誓约，终我一生，至死方休。”
　　法师不得不承认自己胸腔中那分喜悦以及跃跃欲试的心情，那即将见证，甚或亲自书写历史的成就感，是端坐在法师高塔中所无法比拟的。
　　“好阿，我将拭目以待。”

　　日光寂灭，漫天星辰闪耀，一条明亮的光河横跨天际。与此同时，篝火的光芒组成地面上的星光，散落在莱瑞安河的河畔，逐渐点亮这座废弃的王城。
　　人间的星火，人间的光，人间的温暖与安定。
　　而这场以性命起誓的约定，自王子归来的这一刻，就从这座古城开始，希望燃起，一切重新来过。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