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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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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说,做人要保持仁爱之心。
见到妖如鱼位于涸辙,不救,是为不仁。
人与妖与鬼,这三者并无区别。
他答应了万杉要给他放血,不因为他拿刀要吓唬他,也不因为他逃不走,而是因为求仁。
做人,首先得求仁。
其实今天他不强迫他,他也会给他喂血,其一因为他痛苦,其二是担忧他控制不住自己出去杀人。
但他好像很会忍。
就像他刺客的身份一样,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尘埃遍身,狂风暴雨皆不能使他们轻易动弹。这些人往往是很可怕的,因为他们始终知道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对于他们来说,人生似乎只有两个词语:蛰伏、成功。
蛰伏是为了成功,成功是为了下一次的蛰伏。
月亮拨开雾,拉住风,透出头来,静静照住这颗老槐树,树叶不因风颤抖,只是沉默着,沉默着互相依偎,沉默着感慨,沉默地短暂分别,然后沉默地相依相守。
如此往复,几世几年。
白千水的手指抓着后面的树干,感受着眼前的那个男人埋首在他脖颈之间,动作是渴望又克制的。
但他也确实算不上温柔,纵然他只是在白千水的锁骨处划了一道,但力度并不小,差一些便要碰到骨头。
吮吸的力度也是,尖细的牙齿收着,但舌头却是毫不收敛地扫荡。
白千水闭上眼,心里暗暗地骂着他,真不把他当恩人。
但他的气息,确实很好闻。
他向来对气味很敏感,万杉身上有一种很熟悉,很好闻的味道。具体说不上来,只是沉沉的,又是清新的。
这实在是很难说清,又或者是他身上血腥气味太厚重的关系。
十五月圆,连鬼都不想说话的日子。
他的耳边尽是那男人压抑的呼吸,他却是连呼吸也没有了。
大约不知道过了多久,温润的触感才离开,白千水颤颤地睁开眼睛,和男人的眼睛对上。此时他眼睛里的猩红已经退去,只剩浓浓的疲累。
但更为表面的,是平静。
像是没有风的密林,看了一眼便让人窒息。
白千水垂下眼,听见男人嗤笑了一声,“为什么哭,就这么不甘心把血给我?”
白千水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脸上竟然流了眼泪。
明明自己没有哭,但这也确实是眼泪。
也不知道,为什么哭。
男人收回手,在他对面坐下来,一边的腿大喇喇地挂在下边,拿手背去擦嘴角的血,脸上仍旧带着傲慢,“心口不一。”
白千水觉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地回击,“鬼鬼祟祟。”
男人勾了勾嘴角,吃饱餍足,显然是懒得和他争辩,扯了自己的衣服便开始给自己包扎。
白千水见他无碍也懒得多管闲事,撑起身体便想要跳下树。
突的,四下无人的夜晚突然吹来了一阵大风,劈天盖地,如同一道破斧一般,斩过树叶,柳枝,一时之间,狂风大作,树叶哗哗作响。
白千水心道一声不好,抬手就扔出一张符,符刚掷到半空就燃烧成灰烬,黄色的纸头像是凝滞一般,又像是瞬间升华,消失在空气里。
风又突然停下,只剩下窒息的沉默安静。
“出事了?”万杉刚包扎完,开口问道。
白千水点点头,“怨灵。”
位置在……梧庄知府!
正准备一跃而下,后面的人却一把扯住他的胳膊,“一起,别死了,我还指望着你。”
话说的简略,但是丝毫也不遮掩自己的目的。
“你别拖累我就行。”白千水的视线在他身上四下游荡了一圈,很是嫌弃他负伤的身躯,“你自己爱跟不跟。”
话罢,脚尖一点,瞬时离开了老槐树。
万杉也撑了下身子,一用力也跟上去,看身形,完全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
……
“红绡云暖春酒/不曾识夜夜吴钩月/挂枝梢头/金玉宝珠堆倚/无人知高楼宫阙/衣衾冷暖/红颜儿郎/难遇知音。”
离院子还有一段距离,白千水便听见一个人在唱戏,唱的断肠,唱的催泪,让他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知府院子的门大开着,本应该贴在门上的符咒不知道吹到了哪里,还未走进,便觉得生寒。
独剩几枚落叶飘索在门前,哀转地委着身子。
万杉不知何时从后头跟上来,并排站在他身边,视线落在知府的院子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个人的视线落在院子里,正中站了一个人,着一身大红色的戏服,上面仔细地绣着金纹,衣领处也是大红的底,衬着蓝色花穗。头上戴着一层薄薄的红纱,像是浸了月光的血,温软又残忍。左手捏着一把小扇,右手扶着左手的袖子,白色的里袖,光洁明亮。
清冷的月光从头顶撒下,那人的声音仿若是从寒潭里打捞出来的,肃杀又冰凉。
“碧树烟萝/兰桡轻送/君别离/不复见/愿相见早/请白首离。”
白千水的步子顿住了,看见院子里的那个人捏着手指慢悠悠地开始踏步,一步,一步。步子走的很正,姿态端的很周。
只是这一步,一步,仿若是踩在人心上的一般——那么安静,却是摄人的窒息。
那是秦四月,他的脸上涂抹着唱戏时装扮的粉墨,浓重的粉墨遮掩住他的五官,却遮掩不住他出尘的相貌,而明明是那样绚烂又多彩的人物,此时,此处,却仿若褪去了所有的生机,化为了尺素。
在飘香阁,都曾未瞧过的感觉。
他把最后四个字唱的肝肠寸断,哀毁骨立。
最后一句话唱完,院子里便陷入了可怕的沉寂。房屋里的灯早已点上,照映出惶恐不安的人影。
影影绰绰的样子,伴随着人们惊恐的声音。
“不是说罗帛门的符咒很有用的吗?”
“我怎么知道,是……秦四月!秦四月来找我复仇了!”
“关门,把门锁上!别让他进来!”
秦四月慢慢放下扇子,然后一步一步走到屋子门前,一时之间,阴风大作。
“轰!”
只听见一声倒塌之声,屋子的门便轰然倒坍,露出房间里瑟瑟发抖的主人与奴仆们。
白千水想要走上前,却被万杉拉住了,后者慢悠悠地开口,“这还没杀人呢,再瞧一会儿。”
你以为是看戏?白千水忍了忍,想到收服马妖时的初见,万杉一把扇子杀了那么多人的场面,又把话咽了回去。
自己悠哉悠哉活了那么多年,还是不要惹瘟神来的妙。
这一百多年来,白千水见过很多人,老的,少的,意气飞扬的,呼天叩地的,什么都见过。秦四月不一样,白千水第一眼见到他,就明白,这是一个戏子。
戏子,有千千万万套装扮,精致华美,毫无差处。每套装扮都是精心打磨,日复一日地打磨,以至于,他的一颦一笑,都会让看了的人觉得,嗯,就该是如此的。
可是现在,这个放在高阁的花瓶碎了,碎的彻底。
碎到,白千水一眼就可以看到秦四月那些“粗糙”的情绪,不加打磨的,控制不住的。
那些情绪如同溢出胸口的沸水,滚滚流出,从眼睛,嘴角,倾泻出来。然后,终如所料地流回。
炙热地流出,冰冷的流回。
如此往复。
白千水看的心悸,无意地转头,却看见万杉勾着嘴角,不知道在笑什么。那男人抱着臂,半倚在身旁的柱子上,身上都是伤,却是眉头也没皱,光杵着看戏了。
他不明白此情此景还有什么可笑的。
“子玟呢?”秦四月缓缓开口,声音古井无波。
知府整个人都快和地面合二为一了,声音颤颤巍巍地传出来,“崔……崔队长?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秦四月往前走了几步,绣鞋踏在知府的跟前,“子玟呢?”
仿佛偏生要问个明白似的。
“您大人饶命!小人也不知道怎么了!”
白千水听见万杉慢悠悠开口,“崔子玟?倒是略有耳闻。”
“骨刺果然名不虚传。”白千水道。
万杉比他个子高,其实白千水不算矮,可是万杉实在是个子高大。万杉眼皮轻轻一坠,视线落在白千水身上,此刻这个道士倒是不跟他摆出生疏的戏码了,眼神、语气都是毫不遮掩的嘲讽。
“呵。”他嗓子里冒出来一声嗤笑,“怎么,瞧不起?”
倒不是瞧不起,只不过是见不惯这些人天天盯着别人罢了,怎样怎膈应。
白千水抿抿唇,并不打算理他。
万杉倒是起了兴趣,微微俯身,眼角上挑,“既然小道士如此厌恶,我又杀不了你,那我便天天叫人盯着你,如何?”
他刚刚就应该拿符把万杉钉在那颗老槐树上,让月光好好把他洗礼洗礼!
见他脸上没有流露出害怕的情绪,万杉啧了一声,收敛了笑意,慢慢直了身体,“真可惜。”
真可惜,可惜什么?白千水根本不想细想,又把注意力放到了秦四月身上。
此时他已经问到最后一个人,“子玟呢?”
“真不关我事,我爹说只要把崔子玟送到密林里头,他肯定是有去无回!要杀也是密林里头的人杀的,与我……我无关!”跪在地上的公子哭着答道。
“那他人呢?”
“我我不知道!”
秦四月忽地笑了,微弯的唇角把他身上的“裂缝”衬得愈加可怖,“既然这样,那你们都去死了好了,去地府,帮我问个明白。”他微微抬手,用手扶正了自己头上的戏冠,声音清冷,“我,在这里等他。”
白千水明白,现在的最优解就是冲上去,捏个诀,把秦四月给收了。可是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犹豫了一会儿,可就这一会儿,阴风大起。
白千水瞧见秦四月身上突然起了黑气,爱嗔痴揉在一块儿,形成了一股浓浓的执念,他心道一声不好,这是在召厉鬼。
他下意识去看万杉,见万杉神情也不是很好,褪下的猩红又重新浮上眼角,看过来的样子,仿佛弄够吃人。
空气里的声音变得粗糙难忍,像是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摩擦,然后倏地一下,转为尖啸。
白千水身子一翻,从蔽身处跳出来,还未靠近秦四月,便被一阵阴风席卷后退了三步,他定睛一瞧,便瞧见院子里突然充斥了千百只怨灵,只等秦四月一声令下,便要把知府一家拆吞入腹。
秦四月转过头来看他,“道士,你多事。”
白千水一边躲着厉鬼的攻击,一边高声喊道,“到时候遭天谴,你是会后悔的!”
“无所谓。”秦四月道。
白千水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在世的人多半还是在意这些的,什么下辈子什么这辈子来不及追溯的东西。
只见秦四月伸手成爪便要朝他袭来,他身子附近被厉鬼缠身,很难施展开手脚,眼见便要被秦四月的一掌拍到,身边突然冒出来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和秦四月交起手来。
白千水舒了一口气,暗自捏诀,想要收了这群厉鬼。
谁料,自己完全忽略了一个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