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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 ...

  •   在我还来不及注意到的时候,秋天,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来了,仿佛是在那日那场噩梦之后突然降临的。而就在不久之前,和永琪在盛夏的池水中泛舟荷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宛如昨天。
      而转眼,已是清秋。每日往景恬房间去时路过长廊,见园中诺大的池里惟留几片残荷,昔日轻巧灵动的画舫如今只斜斜泊在一边,船舷积了薄薄一层淤泥,上有灰绿色的青苔。四周黄叶飘落,花草凋零,目光所及,一片萧索。
      那日回府,永琪便令景恬在房中禁足,没有许可,不得出房门一步。每日令厨房为她烹制简单饭食,一日三餐均着专人送去,晚间来收走食盒。秋风瑟瑟,却没有人为她添置锦帐棉被,有孕在身,每日饭食却只是粗疏的菜饭。哲敏和乌兰竟也好像一同被禁足了般,整日缩在房中,难得一见。
      我让明月去库房找出一顶锦帐,外加两床棉被,亲自拿了,送往景恬处。如同前几日那样,在门口,侍卫冷面拦下我,“格格请回,除非五阿哥亲来,否则奴才们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格格进去。”
      我举起手中物事,和颜悦色道:“我给妹妹送些保暖的被褥,一会儿便出来,不会让你们为难的。”见他们面露犹疑,我又略有正色道:“妹妹有孕在身,不过因事惹恼了五阿哥,略施惩戒,你们又何必认真。冻坏了妹妹,伤到了未出世的小世子,你们承担得起吗?”侍卫为难半天,终于还是不允,只告饶说:“主子们的事奴才们不知,奴才们只是奉命行事,求格格别让奴才们为难。”
      眼看与景恬只隔了一道门,却无法见到她的境况,我不由得心急。奈何眼前侍卫皆对永琪忠心耿耿,我亦只得道:“如此,便劳你们将这些被褥送进屋给她。”那侍卫看我一眼,仍是为难道:“五阿哥吩咐,未得他亲许,便是一只苍蝇蚊子,也不能放进去,格格请回。”
      我怒从心起,叱道:“你眼中只有阿哥,便没有格格了吗?好大的胆子!我今日便偏要进去,看你能奈我何!”说着,便欲待动手。却在此时听到一声喝令:“放格格进去!”
      不用转头,我也知道正走上前来的是永琪。永琪走到我身边,柔声道:“你想看她,跟我说就是了,何苦自己跑来?这几日风大,当心着凉。”说着轻轻挥手,一旁的明月早赶上来为我披上披风。
      永琪接过我手中被褥,看似不经意的动作间,却早已不着痕迹地摸索了一遍,自然是没有找到什么东西。他又抬头对我一笑,将被褥递给明月,对侍卫吩咐道:“今后格格要来看景恬格格,你只管开门便是,不必再问我。”侍卫点点头,将门上大锁打开。
      我让明月随我一同进去。经过侍卫身边时,我瞥见他面上闪过一丝艳羡之色,想是见永琪与我恩爱之情溢于言表,心生羡慕之意。
      那日回府之后,永琪在人前对我仍是温柔体贴,一如从前,而看着他眼神中不时闪过的一丝伤心和冰冷,我却又是伤心又是心惊。人前,他仍如往常般,朝日早早入宫上朝,平日亦时常进宫议政,其余时候,便是带我应酬于亲王显贵们的宴请,有时独自关在书房中看书练字,有时则一连几个时辰练习弓马骑射。
      只有我知道他在那些漆黑的夜里如兽般与我纠缠、厮斗时内心的辛苦与挣扎。那些时候他往往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只沉默地剧烈动作着,仿佛在与自己打一场永远没有尽头、没有结局的仗。而被他大力地捏着、揉着、侵占着,甚至啮咬着的我,只感到自己一次次地被揉碎、分散开来,一次次在灰暗的边缘徘徊,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服从着他,应和着他,只因这个人已是烙在我血液中无法抹去的印记,不论我在白天如何对他冷淡,不论我的理智如何提醒我他血液中可怕的阴暗,我却无法阻止自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应和着他的狂欢、痛苦和挣扎。
      只是我知道,那晚之后,我与他纵然还可肉帛相贴,肌肤相亲,心中却已是无法再回复从前。一夜之间,竟是恍如隔世。
      我微微甩头,想要拂去心中愁绪,对迎上前来的景恬强自笑道:“天冷了,我给你送些暖和的被褥来。”景恬感激地看看我,对我微微屈膝道:“有劳姐姐费心了。”
      我扶起她。这些日子不见,她身形已逐渐显露,腹部有明显的隆起,面色倒还算好。我见桌上食盒里诸般小菜外,尚有一条清蒸鳜鱼,看来永琪总算还未狠心到那样的地步。
      我坐下来,对景恬说道:“我本早就要来看你,奈何侍卫看管得紧,今日才得进来了。你最近可好?”
      景恬眉头微锁,轻声道:“景恬给姐姐惹了那么大麻烦,害得姐姐与五阿哥几乎夫妻反目,姐姐心里却还如此记挂景恬,真是让景恬惭愧不已。姐姐放心,那日景恬既答应过姐姐要好好活下去,诞下孩儿,便绝不会失信,不论情势如何,景恬都不会放弃。”
      我点点头道:“那就好。从今往后我便可自由出入,你需要什么,只管与我说,我自会为你张罗。你什么都别想,只管照顾好腹中孩儿,来日方长,你与永珹一定有挣出生天的那一日。”
      听我提到永珹,景恬面色不由一变,方才微锁的眉头此刻紧紧蹙起,显是很为永珹担忧。
      我见状忙安慰她道:“你放心,这几日未闻得宫中有变,永珹想来也没什么事。更何况,”我想了想,又道,“永琪此次所为,虽是大出我意料,但我知他本性并非阴狠毒辣之人,只缘生在帝王家,有些事,或许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永珹在诸皇子中,本就与永琪情谊最厚,想来永琪他也不至于……”
      景恬沉默半晌,才悠悠道:“当日和大人与家父筹谋,要将我嫁给五阿哥做侧室,为的是埋伏长线。我当日以为不过是要我做一个耳目,可出嫁前我额娘对我说,要我诚心塌地爱护和照顾五阿哥,像一个妻子那样服侍他,惟其如此,才算是完成了阿玛的重托。我当日曾想,自己怎能一面如妻子般照顾一个人,却又同时将他所做所想告诉给他的敌人呢?就像我一颗心都系于永珹,又怎可能去对另一个男子好、如妻子般去照顾他呢?可我额娘说我错了,她说女儿家活在世上,比男儿更辛苦千万倍,男儿钢铁一块,冲锋杀敌即可,女儿家却要将自己生生撕作几瓣,四处都需应对周全,就有什么苦处也只得和血吞到肚里。我额娘要我做五阿哥的知己,惟其如此,方能钻到他心里去,方能完成和大人的交托,也惟其如此,方能做五阿哥合格的妻子。”景恬抬头看我道:“额娘这番话,我如今仍是似懂非懂,可她叫我做五阿哥的知己,我哪有这等福分,如今听了姐姐这番话才明白,所谓知己,概莫如是。姐姐虽为了我与永珹和五阿哥闹到这般田地,可要说五阿哥的知己,这世上除了姐姐,又还会有谁?”
      我听她这样说,一时心下也甚是难过,只说道:“说什么知己不知己的话,我不过是痴人一个,只会自作聪明,到头来落入别人毂中尚且不自知,徒增笑柄罢了。”嘴里说着话,我的心中却是反复回荡着景恬所说她的额娘教导她的话:“女儿家却要将自己生生撕作几瓣,四处都需应对周全,就有什么苦处也只得和血吞到肚里……”撕作几瓣,是的,这不正是那些与永琪纠缠厮斗的一个黑夜中我最切肤的感受吗?我那或许很傻的对善良和正义的追求,我和永琪所受的苦难,曾经那个以善心度人、友爱兄弟却最终蒙冤的永琪,现在这个深藏不露、步步为营的永琪……一点点,都在撕扯着我,让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对还是错,永琪所做的又是对还是错。
      我勉强笑道:“不论如何,这次虽然失败,却也让你和永珹更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从前我曾听得别人说过一句话,叫作什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更何况你们即将为人父母。不论眼前有什么样的难关,你可一定不能放弃。”嘴里安慰着景恬,我的心里对于景恬与永珹的事,却是一些头绪也无。

      还不到月中,阖府上下已是忙得不可开交。家丁进进出出忙着置办东西,仆妇们则是几夜不合眼地赶做刺绣针黹。不仅是府里,就连整个皇城也沉浸在一片忙碌的气氛中。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下月初三太后寿诞。
      虽然今年太后早早放出话来叫各亲王贵胄不得为她的寿诞太过奢华,并言明不收贵重的礼物,但太后乃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皇上对她的尊敬和爱戴,也早已是天下皆知的事,又有谁敢真的怠慢她的寿诞。而更重要的是,这样一场表面上无非只是歌舞升平的庆典,背后却早已牵涉了不知多少人的利益和筹谋,永琪的小小伏笔绝不会是惟一的一个,这样一年才得一次的机会,又有谁会轻易放过?是以虽有太后“一切从简”的懿旨,但皇城中各门显贵都已早早开始筹措,置办一切同寿诞相关的用品,其中不乏奢侈华丽之品,只待寿诞当日进献宫中,即使很有可能在太后略微过目后便直接锁入宫中库房,却是为人儿孙、臣子者所必不可少的礼数,亦是步步为营中不可或缺的棋子。
      冷眼看着众人的忙乱,我惟一庆幸的即是此时可自由出入景恬的房间,时时照顾她。自那日我为她送去锦被,好言开解她之后,景恬的心绪似有纾解,这几日看去,她面色倒是好了不少,我叫厨房为她烹制的清淡进补的饮食,她也安然以受。日间与我说笑时,她眼中也逐渐浮起一些笑意,似是心境平淡,一心只求平安诞下腹中孩儿。只是恍惚出神间,我依然看到她眉间紧锁的一丝愁绪,我知那愁绪的端由,却亦是无可奈何。
      自那日别后,永珹仿佛泥牛入海,再无半点音讯。不知我与景恬离开后,他与永琪又说了些什么,更不知这段日子他蜗居自己的王府,又在受着怎样的煎熬。一边是妻儿受制于自己曾经最好的兄弟,另一边是被迫卷入一场针对自己一母同胞兄弟的阴谋,虽然表面依然维持着亲王的尊贵身份,但在这段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子里,他所经历的折磨却想必丝毫不弱于景恬。景恬尚能有我照顾,而他的苦衷,却是既不能向身边毫不知情的两位福晋说,更无法对自己的亲娘和亲弟弟提及,只因他们之于他,与其说是血脉连通的亲人,莫如说是以血亲的名义勉强拉在一处的同盟者。
      还有我的永琪呢?我不知随着他盼望中的那一天的一步步走近,他心中又是喜是悲、是甜是苦。我只知道,那日我狠心斥责他阴险暗算,后来又决意对他冷淡之后,心中想起他时,却是鼓不起恨意来,反而对这个孤独筹谋、却不肯对我言明的永琪有着深深的怜悯。他早已不是我的那个永琪,可是却只有我能够最真切感受到他内心的孤独和挣扎,在想起这些时我心中泛起的辛酸,是那种能够叫做爱的东西吗?我不知道。

      初三,秋分,有霜。今年的天气似乎冷得特别早,霜降未到,而园中早已处处残留着夜晚降下来的白霜,更衬得四周空气里一片肃杀之气,与这“普天同庆”的气氛很是不符。
      天还未两,府中便已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家丁仆役奔走忙碌,将准备好的各色贺仪装车运入宫中。而我也与哲敏、乌兰一样,早早起来在丫鬟的服侍下按品大妆。
      我看着镜中妇人,发肤同五年前相比似乎并无多大改变,可是那双眸深处挥之不去的忧色却提醒我,时光荏苒,世事沧桑,美好的时光并不因人的意愿而停留。从前我一身便服随皇阿玛出巡,与他同乘一车,一路歌声笑语不绝,仿佛这世上再无忧心之事,天塌下来也只当棉被盖着,连假冒公主的杀头大罪也在那刻变得轻若鸿毛。如今我要见他一面,却是只能等待宣召,入宫前亦尚须按品大妆。头上顶着挽得紧紧的发髻,似乎有千斤重,脚下踩着高高的旗鞋,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纵使父女相见,却也似乎隔了千重山、万重水一般,竟是满腔话语只化作一声“皇阿玛吉祥”……
      明月为我戴上那串玛瑙串珠,串珠上吊着的那枚古玉新月陡然映入眼帘,让我怵然。轻轻的一串珠子,此刻绕在我的颈子上,竟让我觉得重若千斤,胸前那万碧色新月,更是直直地刺到我的眼里来。
      明月见我脸色不对,再看那枚新月,忙回过神来道:“格格恕罪,是明月一时大意,竟拿了这个出来,我这就给格格换了……”
      我却轻轻挥手拦住她道:“不用。今日戴这个,也倒恰巧合适,有的事,或许会有个了局。”
      明月一脸不解地看着我,她只知这是圈禁后我用永琪身上的玉佩改制成的项链,却不知这小小的一弯新月,却几乎为我们招来杀身之祸。我还记得,当初,任永琪如何发狠要毁了它,我却是舍不得那抹碧色,还自己解下那枚新月串在玛瑙串珠上,并对永琪说:“祸由人起,又何苦归罪于一枚玉佩。古玉澄明,希望我们从今往后的日子,能够化戾气为祥和,从此以后,这弯新月,不再是什么意图不轨的证明,而只是我身上一件平凡饰物。也希望我们所受的磨难,能够由此有个了局。”
      那时的我,哪里会想到,真正的“了局”,并不会随着圈禁的结束而到来,那么,今天,会是一个了局吗?而即使永琪筹谋已久的一切真的得以实现,到时又会是怎样复杂的局面?而我与他二人那黑夜里真真切切、天亮后又了无痕迹的情伤,又该如何修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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