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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串菩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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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云知道,那姑娘不爱吃食,不到身上无力或是肚子咕的烦人,是几乎不怎么进食的。可该准备还是要准备的,哪怕不吃,虚云每天都是要备好饭菜,去寻那姑娘的。
若是不吃,自然也是浪费不得,那无人问津的饭菜最终都是落入了小师弟的腹中。
师弟妙真是无尘法师的徒儿,年纪尚小,恰正值生长期,饭量极好,每天那余出来的吃食,几乎都是进了他的嘴,使得这小师弟的身体是一天比一天圆润,活脱脱的一个小胖和尚。
小胖和尚模样可爱,很是讨一些女游客的喜欢,时不时会在他圆乎乎的小脸蛋上掐一把,还会悄悄给他塞点小零嘴。
那天轮到虚云打扫殿内卫生,而无尘照例带着妙真师弟诵经。小师弟年纪小按不住性子,在蒲团上一点都不老实,一会玩玩胸前的珠串,一会又去闭着眼的无尘师叔面前做个鬼脸。
“妙真。”
无尘虽是闭着眼,但并不影响他对周边事物的感知。只听他声音平淡,却隐隐透着一股威严。
妙真安静了。
居然这么管用吗?虚云偏过头,看着蒲团上垂着脑袋的小师弟,莫名感受到一丝的委屈巴巴。
师弟现在正是好玩的年纪,这样规着确实有些难为他了。想着,虚云就擦到了二人面前的香案上了,忍不住偏头瞧了小师弟一眼。
得,睡着了。
虚云有些哭笑不得的摇摇头,收起了自己方才的想法,只仔仔细细擦拭着香案,又在长明灯里填了新油。
恰好此时,那奇怪的无名姑娘又来到了殿前,随即便注意到了佛前跪着的无尘法师。兴许是知道对方瞧不见,姑娘难得没再翻他白眼,却还是流露出几分不耐的神色。
“姑娘。”虚云合手寒暄。
也许是今天阳光明媚,刚在菩提树上晒完太阳赏过鱼的姑娘就算见了讨厌的人也依旧不改自己进门前的好心情,很是难得的点了点头。
尽管这姑娘眼神始终是聚焦在香案上跳动的火焰上,不曾给过他一个眼神,但也算是极为难得的回应了。
或许是殿内有人,姑娘并未久待,只是随意的从香案上抽了三炷香点上。一整套动作下来随意散漫,似乎只是路过此地的一时兴起,并无半点虔诚可言。
就在姑娘迎着光走出殿门,几乎是同时,蒲团上的人慢慢的睁开了墨瞳,抬眼望着那三柱歪斜的香,似有所思。
一个月了,她还是没能想起关于自己的哪怕是一点点的过往,只是每路过功德箱前的时候,还是不把钱当钱的往里塞。
明里暗里的,方丈劝过,不听;虚云劝过,不听;无尘法师也劝过……
被功德钱砸了个狼狈。
她往功德箱死命塞钱的时候是一点都不心疼,她不爱财,也无所谓吃喝死活,那钱对于她来说的确与废纸没什么区别。
她也不记得自己怎么会这么有钱的,但是对于她来说,想要得到这些红红绿绿的钞票来说并不难。
她有足够的头脑与行动能力,再加上自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赌徒天分,使得她无论去用什么样的手段去得到那些钱票,其实都挺容易的。
可她并不需要钱,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大多却都日日为了那钱财而辛苦奔波,从而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以及社会地位。
既然已经得到这世界上大多数人想要的了,那么又为什么而烦恼呢?
偏偏那姑娘就属于那极少数人。
她不爱随波逐流,但也不想和这人世间格格不入。她努力的想要融入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以旁人的追求为追求,可到底却更加找不到自己的内心所向,活的更加迷茫 。
得到了,得到了以后呢 ?
……
拿人的手短。
虚云只能变着法的给客舍那边送些各色吃食。可话说回到口腹之欲上,之前提过,那姑娘不喜吃食,兜兜转转的,那些个吃的,到底还是落到了妙真嘴里。
虚云难得的有些苦恼。
“姑娘这般心境,倒不如去修禅。”
随口的一句嘟囔,自以为是随便踢入水池的小石子,却没成想真的在那幽深的潭水里激起了波澜。
“我不修禅。”姑娘皱眉,倒像是厌恶什么,转过头看着虚云,一字一顿道,“我不修禅,也不信佛。”
虚云倒也只是随口这么一提,却不曾想那姑娘居然流露出这般少见的浓烈情绪。
“我不信禅,也不修佛。”
隐隐约约,似乎是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恨意。可当虚云摸不准头绪仔细去瞧那姑娘的神色,对方却又恢复了素日里与世无争、超凡脱俗的模样来了。
因为是淡季,今天的香客游人并不多。那姑娘用完斋饭就去了院门口盯着新来的小和尚洒扫寺院。那小和尚来了没多久,自然是不识得她的,被人这么直勾勾盯着做活,小和尚拿扫把的手都有些不稳了。
佛祖保佑,就在小和尚被盯得头皮发麻眼看就要站不住的时候,方丈捻着佛珠从殿堂里迈了出来,低声念了句佛号。
小和尚明显的感受到那如芒在背的目光从自己的身上挪走,顿时舒出一大口气,慌忙拎了扫把水桶脚底抹油的跑了。
还是浮躁了些。
“不知之前老衲为姑娘提的那件事,姑娘可否……”话没说完,那方丈灰白的眉须遮了眼,却依旧能感受到他那祥和的目光。
姑娘垂眼,瞧着自己腕子上的珠子,许久,轻轻应了一声。
“嗯。”
两个人就像是打哑迷一样交流了半晌,最终是那姑娘有些不耐的甩甩手要走。态度算不上礼貌客气,那方丈却依旧不怒不恼,念了声佛号退去。
白玉菩提在手里捏的咔咔作响,姑娘心里莫名有些烦躁,迈开大步子往客房走。好巧不巧就在半途和转角的无尘撞了个满怀。
不知是不是无尘错觉,似乎面前的人方才是哼笑了一声,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自己又怎么惹到她了?
无尘摸不着头脑,佛珠在他的手里捏的咔咔作响。旁边的妙真看着吞了口口水,悄悄的缩了下脖子。
不知道为什么,生而为人的本能告诉他现在的师父很苦恼,所以他的心情可能不太好。
得夹紧自己的小尾巴。
“走吧。”无尘转身,敲了妙真光溜溜的小脑袋一下,转身跨入烛光相映的金碧殿宇当中去。
“喵。”
一声软绵绵的猫叫,年幼的妙真顿时被吸引去了所有,很是激动的四下张望起来,“哎,有猫有猫!”
旁边的草丛传来稀碎的声音,一双绿瞳戒备的从中探出。
无尘察觉身后没跟上人,便回过头去寻,便见妙真蹦蹦跳跳的向着那猫跑去,嘴里不断“咪咪”“喵喵”的叫着。
再往远一点看,无尘没防备的,便和那猫幽绿的竖瞳对上了。顿时,一股仿佛阔别已久的熟悉感从他心里升起。
或许是之前碰巧在哪见过?无尘微微拧眉,却又想不起这寺庙里以前有过绿眼猫出没。
是忘记了?
“妙真。”他又唤一声,“走罢。”
“年儿,年儿快走……”
“快!快藏起来!”
意识黑暗,耳边一片兵荒马乱。有妇孺的惨叫,男人的怒吼,老人的哭泣,以及刀剑摩擦的锐音。
脸上湿热,像是被什么粘稠的东西溅了一脸,往下缓缓流淌。她眼前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听觉触觉倒是灵敏的很。
她尝试着抬了抬手,就感到怀抱沉重,同时带着几分暖意。指尖划过柔滑的皮毛,细腻的触感倒像是只猫儿。
也确实是只猫。感受到怀抱主人小心翼翼的触碰,那猫拱了拱脑袋,轻声叫唤。
……
身体一空,梦醒了。
睁开眼,就见树下拿着扫把的小沙弥胆战心惊的看着自己。
原来是不小心在树上睡着了。她直起身,迟缓的眨了眨眼,随后一个利索的翻身一跃,跳下那高高的菩提树。
小沙弥捏了一把冷汗,哪怕是眼看着人安稳落地,那颗心还是高高悬着,大气都不敢出。
算了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会习惯的会习惯的。
“年儿……”她低声重复着梦境里不断出现的名字,想起耳畔那挥之不去的兵荒马乱,鼻下散不去的浓浓血腥。
年儿,年儿……
那会是自己的过去吗?
她脚下的步逐渐快了起来,像是要追赶什么,仿佛自己追寻的答案就在前方,只是一步之遥。
处世一向波澜不惊的她是头一次这般慌乱无章,跨过殿宇之间门槛的时候甚至还踉跄着被绊了一下。
一头扎到了对面人的怀里。
“……姑娘?”无尘下意识就抬起手扶住来人的肩,腕子上垂下的珠串受到冲撞,摇摇晃晃碰的劈啪作响。
“年儿,年儿……”只听她嘴里不断的重复念叨着什么,神色恍惚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冲击。
无尘的手原本因感到逾矩要松开的,可见面前人反常到令人担忧的状态,握着其肩膀的手反而紧了几分,微微晃了晃,“姑娘?姑娘?”
“年儿,谁是年儿……”
“年儿,祈年……”
头昏脑胀下,她只觉得周遭一片混沌,双手胡乱抓挠着要挣脱桎梏,无尘却反而把人抓的更紧。
“姑娘,姑娘,醒醒。”
“醒醒!”
可她听不见,只见女孩原本柔顺的发丝因为奔跑挣扎变得凌乱不已,那张整日里静若止水的面容此刻变得无比焦躁不安。
她遇到了什么?
无尘断不能放任她在这个状态下乱跑,只能心中默念一声得罪,喊来了几位打扫案台的小僧,把人哄了走。
半强制半哄骗的把那姑娘送回了房,本打算等第二日人神志清醒些了再问个始末,却不想她当夜就起了烧。
寺里懂点医术的和尚来瞧过,只说是近来变温着了寒,再加上有些精神紧张,并无大碍,喝点感冒药就好了。
期间,方丈倒是来看过她一次,把了把脉,最终叹了一声“因果造化”,捻着花白的胡须悠悠的离去了。
寺里没有女弟子,只有虚云和无尘对她算的上熟悉近前照顾。可虚云怎么也还稚嫩粗心,照顾人的精细活干不来,只能帮忙烧水冲药,故照顾病患的担子几乎是无尘担着。
“祖母,祖母……”
“不要杀……”
床上的人像是被梦魇着,变得不安了起来,嘴里不住的在唤着什么。在房门外守夜的无尘听到动静,看了一眼旁边打着瞌睡的虚云,最终还是独自起身推门而入。
“姑娘?姑娘?”
这么久过去了,他还是不知道她的姓名,只能不断的喊着这么个毫无特指意义的代词,想要把人叫出梦魇。
“姑娘,能听到我说话吗?”
“狸奴,狸奴……回来,这里……”
狸奴……莫名熟悉的呼唤在空寂的房间里字字清晰。无尘探出的指尖微微一颤,猛然抬起眼,一股异样的感觉在那颗早已断情绝爱的心间荡开。
狸奴,狸奴。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第一次泛起了波纹,他慢慢的,慢慢的放下了想要摇醒她的手,鬼使神差的俯下身,想要更加凑近了地去听。
“狸奴,别跑,别跑……”
快回来,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