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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串菩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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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的大明寺还不叫大明寺。
叫做祈年的女孩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每月都会陪着祖母来到这座无人问津的偏僻小寺里礼佛。
这个年纪的女孩天性贪玩好动,每当祖母和寺里的方丈在殿宇里礼佛讲经的时候,她便耐不住寂寞,一个人偷偷溜出来,跑到寺后的花丛草地里玩乐。
寺里和尚不多,却都对这活泼爱笑的小姑娘喜欢至极,也爱在闲暇之余逗她嬉戏玩闹,给她讲经书里的故事。
“小姑姑昨日说京郊外的大相国寺颇为灵验,祖母为何不去?”
祈年站在久年不修的寺门前,小心翼翼的碰了碰那座因为常年风吹雨打而裂纹遍布的石狮子 ,生怕一不小心用了力把它碰碎了。
门头上的木制匾额在经年腐朽的下,被攀爬遍布的青苔模糊了字迹,叫人难以辨认。
祖母闻言只是不紧不慢的捻着那串长长的檀木珠,抚过小姑娘柔顺的黑发,告诉她只要心诚则灵。
心诚则灵。祈年眨眨眼,流露出茫然的神色,可祖母并没有继续为她解释,弯身进了马车。
祈年手里握着方才一位小师父送给她的草编蚱蜢,在随着祖母就要钻进马车的一瞬,鬼使神差的,忍不住侧过头,再看了一眼那几分破败的寺门。
目光穿过重重门扇,最终被殿宇中央那座金漆剥落的佛像阻隔。抬眸往上,就见那佛俯身垂眼,眉目慈悲。
……
“姑娘醒了?可还有不适?”
虚云清晨前来送药,便看到床上的人醒了,目光有几分呆滞的盯着房顶。就连虚云推门而入后的嘘寒问暖也是无动于衷。
无尘一夜未眠,清晨钟响就照例去了前殿上早课,只留虚云照看着早已退了烧的她。一日之计在于晨,此时的寺院最为忙碌,虚云看着床上人丢了魂的模样,有几分手足无措。
“姑娘,姑娘?”
虚云把药放到一边,伸出手在她的眼前不断晃动着,“姑娘,你能听见吗?”
姑娘……或者说是祈年的眼睛在虚云的扰乱下慢慢聚焦,逐渐从混浊转向清明,“我怎么了……”
太阳穴隐隐作痛,梦境里的花草楼宇犹在眼前徘徊还未消散。祈年轻咳几声,感到嗓子还是有些哑,可能是太久没进水的缘故。
虚云见状忙把药汤端了上来,怕她嫌苦,还给塞了支麦芽糖。
“糖稀……”祈年没有接过药碗,反而是盯着那支在晨光照耀下如同流金一般半透明的麦芽糖。
哪怕未曾尝过,却也能想象到它在舌尖缓缓化开后的柔软与甜腻。
虚云有几分讶异,似乎没想到只是自己无意看到寺庙门前有位阿婆在卖糖稀想到或许能解药苦,结果歪打正着,姑娘似乎还蛮喜欢的。
“我要见方丈。”
虚云的思绪还在飘忽,祈年就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自己外露的情绪,挪开了目光。
“我要见方丈。”她重复。
她记忆的源头,最早只能追溯到一棵高大的菩提树下。阳光斑驳,穿过菩提树层层叠叠的繁枝茂叶,化为一个个温热的小小光斑落在脸上。
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她的世界里是一片空白,仿佛一棵被丢到陌生水域的浮萍,孤苦无依。
我是谁,我该去哪?
这是困惑她许久的问题。她戴着那串从醒来就一直缠绕在自己腕间的白玉菩提,穿过山峦流水,来到了凡尘的车水马龙。
她尝试着学习,试图想要融入这片光怪陆离的社会。别人做什么,她也学着去做;别人求什么,她也学着去求。
那段时间,她活的好像是一位提线木偶。她生来多智近妖,不过几年的光景,便已经活的小有成就,已经得到了大多数人都梦想得到的金钱和地位,足够此生吃喝不愁。
在旁人开始考虑孝敬上老庇护下小的时候,无亲无故无牵无挂的她又开始变得无所事事来了。
她对这平凡世间失去了兴趣。
迷茫让她看不清未来,于是她开始尝试着去寻找自己的过去,寻找自己的来路。
她后来寻到了大明寺,看着旁人捐香火钱,她也学着捐,她不缺钱也不贪恋金银,一沓沓的钞票如同废纸一般不要命的塞入功德箱。
后来方丈来了,问她所求为何。
周围香客来往,每个人的心中都带着可或不可宣之于口的渴求与愿望,点支清香,求一个心安的寄托。
她说,她心中无所求。
方丈望着她,不语。二人静静的对视着,她清楚的感受着,那温润老者身上所散发着的安静祥和。
她离开了。
离开后她走的不远,只是在山脚下的城镇兜兜转转的绕了几绕,偶尔还会攀上青山,在青烟萦绕的山腰处停足片刻。
后来,在某日的清晨她复返大明寺,便见寺门前两位白须老者身披袈裟,在她走上前时合十行礼,像是等候已久的模样。
是大明寺的主持与方丈。
“施主。”
“你们知道我会回来?”看着二人的举动反应,像是早就预料到自己的来访特地前迎,这让她有些意外。
“恭候多时。”
是算准了她那日会登寺还是自她离开之后就常会在寺门前等候,这些细节她无从得知,也无心得知。
……
“祈年……”
她捏着一根竹简,一手执刻刀,歪歪扭扭的写下自己在记忆中封尘多年的名字。
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以及片段的记忆。可哪怕这零碎回忆和恢宏宝殿下的绵延香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却仍旧对这青灯古佛提不起好感。
像是刻入骨子里的厌恶。
对的,那段回忆不仅没让她对佛门提起一丝一毫的好感或是敬畏,反而让原本只是不喜不信的她厌恶其佛门来。
厌佛。
她厌佛。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每当她的靠近了那雄伟气派的宝殿哪怕一步,身体立马就是排山倒海般的难受与煎熬。
就像一把刀,剜的她心口疼。
她讨厌疼痛。
所以最终她还是没能跨入那高高门槛,俯下身捂着心头的位置,大口大口的喘气。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可把旁边的小和尚吓得不轻,慌忙跑进殿里找方丈和主持。
一双布鞋落入眼帘,那位应当是叫做祈年的姑娘怔然,慢慢的抬起眼。来人既不是方丈也不是主持,而是收了自己一夜清早就离开了的无尘。
……
无尘鲜少做梦。
在安顿好梦魇了的姑娘后,无尘退出了厢房,断定暂时无事后便去了佛前诵经,为床榻上的可怜姑娘祈愿。
可他方一闭眼,便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拉力撕扯着他的意识,要把他拉往一片黑暗的深渊之中。
意识沉沦,那时的他仿佛一位溺水的人,在意识的黑暗中浮沉。
“不,不要伤它。”
“它不会带来灾祸的。”
“快跑,快跑。”
耳边喧嚣,无尘尝试着把眼睁开,默念心经想要挣脱梦魇。
视线模糊,他看到的不是烛火跳跃下映亮的庄严佛堂,而是一片火海狼藉,刀光剑影。
这视角,像是他在低处仰望着一切发生。
还不等无尘弄清楚现在的处境,眼前模糊的场景就变得扭曲了起来。身上压迫散去,无尘猛地睁开了眼。
青灯古佛,香烟萦绕。
刚才所见,仿佛只是他的一念般若。
“阿弥陀佛。”
……
“姑娘。”木门推开,无尘端着一碗黑漆漆的中补药进来,望着床榻上愣神的人顿了顿,又重新开口唤道,“祈年姑娘。”
祈年回神,转过头有些空茫的望着门口逆光而立的人,“我叫祈年……”她望着无尘,却又更像是喃喃自语。
我叫祈年。
“可祈年是谁……”
无尘垂眼,稳稳的端着药,把另一只脚也跨过门槛,轻阖上板门,“安神的汤药,姑娘趁热喝了吧。”
祈年依旧是那副呆愣的模样,望着无尘端到面前的汤药,依旧难以回神的自语,“我看到的,是我的来历……”
“我很久很久之前,是来过这里的。那时候这里不叫大明寺……”祈年仰起头,将这间屋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翻,“也没有这么宽敞,很狭小,常年没有修缮,也很破旧。”
无尘把手中散着热气的汤药放置在床头的柜子上,随后转眼静静的望着沉浸梦魇的姑娘,不出一语,制作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祈年不知自己絮絮叨叨云里雾里的睡了多久,转过头,就见无尘一双眼眸正沉沉的望着自己,模样专注。
见祈年停了话,无尘收起自己手中下意识不知捻了多久的檀木珠,重新缠绕回手上,“姑娘可是说完了?”
说了这么久,无尘想来她也该渴了,端起床头的汤药却发现已经冷了个透凉,眉头微微皱起。
“贫僧给姑娘重新换一碗吧。”
说罢,起身端着那碗没了热气的药就要离去。
“等等。”祈年出声。
无尘脚步顿住,侧过身回望,面上依旧是那副水波不惊的模样,等候着对面人的下文。
“……你认识我吗?”
无尘闻言难得浮现了一丝困惑的神情,似乎不解对方此话从何问起,但这抹异色也仅仅转瞬即逝。
“不曾。”他答。
药炉重新咕噜咕噜的响起,无尘坐在一只小木凳上静静的看着火光吞噬这干草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祈年的问题,重新勾起了无尘不久前坠入的般若幻梦。
是冥冥之中降下的指引吗?
“阿弥陀佛。”无尘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