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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串菩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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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撒向了青山,染上了大明寺的黄墙青瓦,落在了寺里那棵百年菩提的树梢上。
那姑娘是被书上的鸟儿吵醒的。或许是因为前些天睡在这树上时,发上被滴了一坨鸟屎,以至于现在的她在这树上睡的总不太安稳,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晨曦落在姑娘的脸上,她一手抬起遮住了刺目的光线,另一只手则是胡乱的挥了挥,驱赶周边蹦跳的鸟雀。
好烦,好聒噪。好想把它们的尖嘴掰断,或是抽掉它们的小舌,折了它们的翅膀,通通丢到树旁的那座莲花池里去。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却又被打压下去了:差点忘了,这是佛家地盘,是一个连只蚊子都杀不得的地方。若真的把这些鸟雀扭了脖子丢下池,可是会被那些无聊至极的光头和尚们啰嗦死的。
鸟儿们没想到树叉上会突然坐起一个人,顿时吓得四散飞去。姑娘哼哼,从腕子上撸下那串白玉菩提,挂在指尖上转的飞起。
这珠子玩的久了,也不会再像先前那样一不小心从指尖甩飞出去,落在哪个倒霉小和尚的光溜脑袋上了。
无尘推门,就见菩提树上鸟雀惊起,金色的晨光从树枝间隙穿过,勾勒出树上少女模糊的身影。
只见地上树影剧烈晃动了一番,接着就听一声闷响,姑娘心情不怎么好的从树上落下。似乎是在树上蜷了一夜,身体舒展不开,落地的姿势有些晃荡,踉跄两步才稳住身形。
姑娘抬眼,与他四目相对。还不等虚云合手寒暄,那姑娘便照理赏了他今日份的白眼,挪开目光,转身步子飘忽的往客舍里走。
那姑娘来这大明寺已是半月,可这寺庙里却依旧不知那姑娘姓甚名谁,因此这姑娘来了这些个时日了,寺里人却只能称她“女施主”或是“姑娘”之类的笼统称呼。
那姑娘看着蹦跳活泼,但不怎么会与人交谈,除了日常寒暄的回应,也就偶尔会和主持方丈说上两三句话。
但也只是敷衍着说。
那个姑娘的日常简单且让人难以理解。她清晨爱坐在那莲花池的白玉石栏上,望着池子里的几尾锦鲤,一坐就是一上午。
“姑娘是在看鱼?”那个叫做虚云的小沙弥曾上前和她搭过话。可那姑娘却好像没听见一般,依旧垂着眼看着那池中鲤鱼嬉闹。
那姑娘像是看鱼,又像只是在看那鱼的方向发呆。
池水清波,一只鸟儿压着水面略过,惊走了那悠闲的鱼儿,搅起了池中泥沙。那几尾巴掌大的锦鲤在泥沙的掩护下,逃窜的无影无踪。
那姑娘还是定定的望着鱼儿最后游过的地方,那鸟乱了莲花池的宁静安和,却惊不起她眼中半点波纹。
那双杏眼黑白分明,比这世间任何山泉潭水都要澄澈而不染尘埃,好似那远方皑皑雪山上消融的冰水一样,安静的凝望着万物。
这双眼,却又比世间任何的幽潭都要深不可测,比任何寒潭都要冰凉没有温度。虚云望着她的眼,一时间脑海中竟只想得起一个字——“空”。
她的眼实在是太空了,好像世间万物都不能在她的那双眼里触起一点波纹。
好像是死了,可她的身体明明还在微小的起伏着,她还有呼吸,她的脉搏还在规律平稳的跳动着。
可一个活人,为何会有这般寂静的神情呢?虚云想的有些头疼,转过身,却刚好碰上结束早课的师叔信步走过这院。
“无尘师叔。”
师叔法号脱口的一瞬间,虚云忽的又想起那姑娘的眼。
无尘无尘,究竟是不染尘埃,还是连一丝尘埃都不曾沾染呢。
无尘瞧见了虚云,也瞧见了白玉石栏上坐着的姑娘。她穿着常衣,双手插在棒球服的衣兜里,下着一条洗涤掉色的牛仔裤,一腿踩在石栏上蜷起,另一只腿则是垂着,像是随着微风一般的晃荡着。
平平无奇的穿着。无尘的目光扫了一圈后又落在了那姑娘的脸上——她望着池塘,自己又离得远了些,所以只能瞧见她脑后高高束起的发丝以及一小片白净无瑕的侧脸。
但也让无尘法师莫名感受到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他倒也不是第一次瞧见这位不爱言辞的姑娘了,上一次见她是在擦香案的时候,她站在大殿前,仰着脸,眼神直勾勾的和那坐在莲花高台之上半阖着眼的大佛对视。
她就那样站着,从他来擦香案之前就站在那,知道他擦完了整个大殿内所有的香案,又替换了所有的红烛。
可那姑娘还是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就好像是凝固了似的,仰着头,望着那尊气势威严,而又怜悯慈悲的释迦牟尼像。
就在无尘回想间,兴许是两个人的存在实在是打扰了清净,只见那姑娘慢慢的扭过头来。
或许是保持着歪头的姿势太久了,脖子转过来得动作不是很顺畅,就好像是生了锈的转轮一般僵硬。
她那双万无情无欲的眼落在了无尘的身上,就那么看着,一如那次在大殿里凝视着佛祖一般,望着他,又好像是望着一个什么物件,或者是在透过他的皮囊,看着什么更深层次的东西。
捉摸不透的目光,没有佛祖的怜悯,没有修罗的凶煞,只是那样看着,看着。
“姑娘。”无尘合掌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而让他想不到的事,那张淡漠清冷的脸,忽的流露出一抹怪异的情感来。
她似乎是皱了一下眉头,极轻极轻,就好像是片刻恍惚的错觉。然而还不等无尘继续琢磨,就见那姑娘更加破天荒的……翻了他一个,白眼?
同时,只听她呼吸一重,竟是轻蔑的哼笑了一声,随后又重新转过脸,瞧着那池中泥沙落定,受惊的鱼儿重新恢复了先前的悠哉悠哉,鱼尾一摆,水花飞溅。
可那姑娘像是已经没了兴趣,从白玉石栏上跳下,手臂一抖,腕子上的白玉菩提串儿落入掌心。
只见她一只手玩弄着那串珠,在指间胡乱缠绕着,转身往那正殿走去。无尘看着姑娘离去的背影,就知道她似乎是又要去瞧那佛像了。
烦急,想烧了这寺。
转身间,只见那姑娘眼里的戾气一闪而过,很快又被那一汪死水般幽潭取代,仿佛方才那骇人的想法不曾出现过。
“师叔,这姑娘好生奇怪。”虚云望着那姑娘逐渐消失在后院圆拱门的身影,“她好像对这世间万物没有感情。”
“像佛,又不像佛。”
佛虽是无欲无求,但至少那张不怒自威的祥和面容下透着几分慈悲与怜悯。可那姑娘不一样,她那张脸是如同冰霜似的冷淡,无爱无恨,无喜无悲……
他想起那个姑娘刚来这大明寺的时候,让他第一次对“挥金如土”这个词有了清晰的认知。
那么厚的三沓红色钞票,被她颇为粗暴的怼入了功德箱前那狭小的开口,看傻了周围的过往香客,也看呆了当场的僧人。
回过神来的游客开始议论纷纷,有的还拿出手机想要把这有钱嚣张的一幕拍下来。
“你说这是得做了多少恶事,才这么疯了似的往里面硬塞钱……”
闲言碎语不断一字不落的传入她的耳朵,可作为人们议论中心的她是却又好像是没听见似的,塞了钱,抬腿就再往里走。
刚好碰上了闻讯而来的方丈。
“阿弥陀佛。”白须方丈合手作礼,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不声不响,也不回礼,只是垂着眼,好像提不起兴致的一般,冷淡的望着那方丈。
他们说了什么,虚云离得远听不真切,只是隐隐约约听到方丈在问姑娘所求为何。
那姑娘似乎是思索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我不知。”
不知,既然不知所求,又为何这般鲁莽的在这功德箱里捐了这么些钱财?
“一觉醒来,我似是忘了不少过往。”姑娘沉吟一会,难得是不等询问,主动开口。她抬起手,从腕上取下一串白玉菩提来。
方丈接过,细细端详了一会,便归还回了姑娘,面上平淡如常。
“姑娘或是与我寺有缘,”方丈念了声佛号,又是一礼,“姑娘既然来了我大明寺,不如先在此小驻,兴许能解姑娘内心所惑。”
菩提手串重新回到了腕上,那姑娘看着那菩提白玉无瑕,沉默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虚云被唤去为这姑娘整理出客舍来。他一只脚刚踏出门槛,就听身后传来了方丈不紧不慢的声音。
“不知施主如何称呼?”
“……”
虚云的脚步顿了一下,有些好奇,侧过头想听听这位财大气粗的女施主到底是何方神圣。
却只听那姑娘声音平淡,又如同那微风一样轻盈,飘飘然然的,“无名。”
虚云讶异,一时间分不清那姑娘说的到底是她唤作“无名”还是她是真的“无名”。
大明寺的和尚们有法名,也有尘世里的俗名,那怕少用,但至少人人都有。毕竟时过境迁,在这个户籍人口管理逐渐完善的时代,人们一出生就要上户口。哪怕是福利院的孤儿们,也都会有人为他们取名建档案,哪有人会是无名?
可那姑娘的脸,又不像是在刻意回避或是隐瞒的样子。她那样的人,该当是不会说假话的,既然说了无名,那便就是真的无名了。
想到这,虚云又后知后觉的摸了摸光溜的头,内心只道奇怪,“她那样的人?”他低喃重复着。
不知不觉的,刚才在心里就莫名这样下意识的想她了。可“她那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他说不清楚。
他把这种感觉告诉了路上偶遇的无尘师叔,师叔只是低着头,慢吞吞的转着手里的佛珠,模样似在想,却又像是压根没听进去。
无尘师叔似乎是有点兴趣的。
从那姑娘后来每次见到无尘法师时的反应来看,无尘法师似乎不仅去见过她,甚至还被讨厌了。
真出乎意料啊。虚云扫着地上的落叶,瞧着那姑娘迎着晨曦往客舍走的背影,以及那一大早被赏了白眼呆愣的无尘师叔,突然感到了有趣。
或许从此寺里平静而寡淡的生活就此将要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