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旧事 ...
-
周子舒总是最能猜透温客行心思的人。
回头打量着他面无表情，唇齿虽有开合却到底是没出声，便知那漠然立于黑暗中的男子，此刻就如同一个受伤的大孩子，他的心中断然不是显露在外的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可能在猜测琉璃甲与武库，亦可能在猜测五湖盟众人与容炫的过往。可是，他向来不是多愁善感之人。能够触及他心中最柔软之处，再硬将半生爱恨深埋于眼底波澜的，或许唯有骨肉至亲。
于是周子舒朝龙雀叩首一拜，道：“龙伯伯，二十年前关于武库的由来，江湖上有太多的错漏谣传。您能不能从头到尾跟我们说说，当年容炫前辈为何要建造武库，围绕武库又发生了什么事？”
温客行木然地望了周子舒半晌，然后走到他身边，握紧他的手淡淡一笑。
“好啊，小子舒想知道，龙伯伯自然愿意讲给你听。”龙雀说话极为缓慢，因着身子已是油尽灯枯之态，说上一两句，就要停下来喘两口大气。“那时容兄弟和我，还有五湖盟的五姓兄弟，都正值意气风发的年华，又互相臭味相投，有些交情，一来二去的，就总在一起切磋喝酒。一日酒后，容兄弟忽然大发感慨，说武学之道博大精深，各大门派皆负绝学，本该常有才人辈出，却偏偏要等个几十上百年，才能冒出那么一两个质素尚可的。皆因江湖人敝帚自珍，总是生怕自己那点压箱底的功夫被人偷学了去，长此以往，多少神功绝学也都尽数失传。若是有朝一日，大家能坦诚以待，集百家之所长融会贯通……”
听到这里，叶白衣忍不住冷哼道：“这话原本是我说的，那小子竟是听了个一知半解就跑出来胡说八道。什么绝世武功什么不传秘籍，秘籍不也是人写出来的么？别人教什么就没脑子一样跟着学，拾人牙慧，跟杂耍艺人训的猴子有什么区别？老子的本意是想让他别整天跟个武痴似的，他倒好，跑下山去搞什么融会贯通，你们也真的信他，到底长没长脑子？”
温客行本少见地极专注在听，闻得他如此出言不逊，立刻狠狠瞪了他一眼。
龙雀却没有太多意外的表情，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沉默了片刻好似在思考什么，随即道：“听尊驾的口气，想必您就是容兄弟口中的长明山师尊吧。我原浅知拙见，以为您即便尚在人世，也合该尨眉皓发，不曾想竟然会是个少年人的面孔。六合心法，长生不老，容兄弟一生追寻的……想不到会是真的！”
龙雀说得激动，身体受不得此番情绪激昂，马上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可听过他这一席话，温客行却是顿住了，古怪地瞄了眼叶白衣，心道这老不死的居然会是容炫的师父？算起来容炫和龙雀是一辈人，叶白衣就是龙雀的上一辈人。龙雀都已经这样一把年纪了，那这姓叶的……岂不就是个千年王八万年龟。
而周子舒却觉得，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恭恭敬敬的叫一个年轻人做前辈，这场景简直比叶白衣是容炫的师父这件事更加诡异。
龙雀顺了顺气息，随后接着说道：“或许当时我们参不透您话中的道理吧。后来，我们几个人便私下约定，各自盗来江湖上门派的武功，把他们放在一起，建立一个武库，然后为天下创出一个集众家所长的盖世神功来。武库的机关是我做的，就是现在大家竞相争抢的琉璃甲。拼在一起后，还需要有一把钥匙，当年是交到了容夫人的手里……”
他们谈论的往事中，张成岭对旁的或许没概念，但对五湖盟却是略知一二的，于是他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怯生生地问道：“您刚才说的五湖盟五姓兄弟，是有我爹在内吗……”
龙雀皱皱眉：“你爹是哪位啊？”
张成岭惨淡地笑道：“我爹爹是镜湖大侠……张玉森，我叫张成岭，是爹爹的幼子。”
“什么？你是玉森的儿子？”龙雀的眼中骤然有了光芒，他虽看不清张成岭的样貌，却仍是朝他的方向伸出双手，一字一句颤声道：“好孩子，快……快来，过来让伯伯好好看看！”
张成岭因背上有伤，云澹便一手扶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揽过他的腰，配合着他的速度慢慢挪到龙雀的身前，再小心翼翼地搀着他蹲下。
龙雀的手有些发抖地抚过张成岭的头顶，然后慈爱地又拍拍他的脸颊，偏过头看见云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身前的青衫少年，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玉森这个憨小子，没想到生出这么俊的儿子。哟，旁边这孩子也好看得紧，又是谁啊？是你的……小朋友？”
张成岭怔了怔，一张脸倏地红了，忙低下头低声道：“龙伯伯，他叫云澹。您原谅他咽喉处有伤不能说话，就由我代他向您问好。”
龙雀大笑起来：“好啊，好，小成岭也交朋友了，我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喂，快打住，怎么说一半就跑题了？臭小子别打岔！”叶白衣冷声道，“姓龙的，快说！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偷遍天下典籍，秦兄弟也寻得了一处皇家陵墓为址。大家自以为开创了先河，打破了所有门派的界限，容兄弟高兴之余，便把从长明山上带出来的半本六合心法，也一起放进了武库之中。”龙雀叹口气，“其实啊，我们都看过那本书，但里面的内容太过高深，没有人能参透。容兄弟说，只要掌握了这门神功，便能参透八荒六合，真正天人合一。因此为了研究这本心法，他们时常在一起交手比试，可谁曾想，那一日容兄弟不甚被高崇刺伤，那剑上……竟会涂有不治奇毒，名为三尸。”
叶白衣一震，“什么……高崇？”
“事实虽摆在那里，可我们皆知晓高崇为人，是断然不会使出此等下流龌龊的手段来的，必是有小人暗中陷害。”龙雀摇摇头，“当时我们所有人，见容兄弟病入膏肓，都傻了。容夫人神医谷出身，自是不甘心丈夫就这么死了，于是便动用了神医谷的禁忌阴阳册，把已成了活死人的容兄弟，从鬼门关边缘给拉了回来。”
温客行的眸子突然一亮，抬头去看周子舒，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那阴阳册……真能把死了的人都能就回来么？若是经脉枯死之人呢？”
周子舒只觉胸口一热。在这追溯血亲过往的关头，他竟还念念不忘地记着自己的伤，连长明山剑仙都束手无策的绝症，他又何必如此执着呢？
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萍水相逢后，不过同为他乡之客，但温客行三个字悄然落进他的心头，却已经有了别样的意义。
龙雀低声道：“神医谷悬壶济世，若是有一本医术当真有如此奇效，他们还能藏着掖着不成？所谓阴阳册，乃是转移之术，就好比要医人心脉，实则是要拿个活生生的，刚从别人身上掏出来的心去换，这算哪门子的救人？而且容兄弟活过来之后，也变得妖异十足，体内真气暴涨好像失了心智，最后竟是对着自己的恩爱伉俪也下了杀手……”
温客行闻言呆了片刻，眼神蓦地黯淡下去，不再言声。周子舒别过目光，情不自禁地把他的手拉进自己的掌心，随后用力地握了一下。
叶白衣白他一眼，“怎么小孩打完岔大人接着打，你们有完没完？后来呢？后来容炫怎么了？”
周子舒讪笑一下：“想必后来容炫前辈狂性大发，也是因着这阴阳册的缘故吧。再后来，便是江湖上盛传的，被人追杀遁入鬼谷，以至于被围攻致死。”
“那时我已经回到了龙渊阁，知道的也不甚清晰了，约莫就是那样的吧。”龙雀长叹一声，“容氏夫妇死后，江湖上便认定武库钥匙落到了神医谷的手里。又因神医谷二弟子，圣手温如玉同容炫交好，沦落得被四处追杀，神医谷老谷主被逼无奈，也只能忍痛挑断温兄弟的手筋脚筋赶出谷去，听闻后来，他们一家三口是被秦兄弟救了。”
温客行合上眼，双手紧紧地反握住周子舒，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的口中喃喃道：“救……谁能救……我原以为他们同赵敬交好，这才带他进了屋子，想不到……害死他们的，竟然会是我自己……”说罢，他的身形晃了晃，眼角倏地淌下一滴泪来。
周子舒始终以为，温客行提及容炫总会莫名激愤，大抵会是容炫的儿子。可如今听他所言，再看今时今刻他的反应，容炫二字与他又有何干，他分明就是幼时被师父带回四季山庄休养过，曾与他一同在林间嬉戏打闹的，圣手温如玉一家的孩子。
温如玉……温客行……他连姓氏都没有更改，想他周子舒聪明一世，这样明显的一桩事，他却糊涂了。
于是他正色恭谨地道：“龙伯伯，您放心。圣手一家早已隐姓埋名，他们的孩子也已经出落成了一个……虽然有的时候有些可恶，但终究还不算太坏的家伙。”
龙雀大笑起来：“当真？我们这群人呐，也不知道能不能算上个好人。今天我听了太多的好消息，足够了，也算我没有苟延残喘地枉活了这么久。事到如今，我只剩下最后的心愿……子舒啊，龙渊阁竹楼之右，有个单楼，那是书库，里面一张是龙渊阁所有的机关图，一张是武库的地图。还有，龙渊阁这些走江湖卖艺的本事，我舍不得抛弃，集成了两卷书，也放在了里头。你拿到以后，就帮我再找个传人吧。”
周子舒垂目思索了一阵，然后把张成岭拉近两步，笑道：“龙伯伯，还未告诉你，我已经收了成岭，做我们四季山庄第六代弟子。他的父亲既与您有如此深的渊源，您要是不嫌弃小徒愚笨，便可收下成岭为徒。”
“好，好啊！你是玉森的孩子，怀章的徒孙，再继承了我的衣钵，来日负三家绝学为一身，不枉我们仨……一世兄弟情！”龙雀见张成岭郑重地朝着自己磕头，大声唤出一句“龙师父”，忍不住热泪盈眶，伸手把他揽进怀里拍拍，又抬头冲周子舒道：“既如此，小子舒啊，我没什么放不下的啦，你就当成全伯伯，拿起那白衣剑，把这铁索砍了给我个痛快吧。我知道，你们定不愿我死，可你们得明白，我这个样子活着，还不如死了。”
周子舒虽未言语，却也没有反驳，他与温客行相视一眼，心知死亡的确对龙雀来说是种解脱，但那毕竟是他们父辈的旧友，又怎忍心下此狠手。
这回是叶白衣走上来，弯下腰，伸出手掌抵在他胸口，语气难得地和顺下来，道：“不必如此麻烦，我瞬间即可震碎你的经脉，你可想好了。”
龙雀抱拳颔首：“还请叶前辈行善积德。”
话音才落，叶白衣运足真气至掌中，突然向前发力，那笑容就永远地留在了龙雀的脸上。
“为保全兄弟，温如玉一家出事后，他便在江湖上放出风声，说龙渊阁拥有无须钥匙也能打开武库的法子，我略有耳闻。现在看来，他只是想牺牲自己来保全其他人罢了。”叶白衣伸手将龙雀的眼睛合上，“他是个英雄，死的时候，也该有十足的体面。我们去葬了他吧，就葬在他夫人的旁边，算是我们给他送行了。”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