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傻子的半生》段寻川

4、乍见翻疑梦

　　许循舟看着摆在办公桌上的两本小说，略觉得头痛——今早教导主任查宿舍，在自己班学生的寝室褥子下面翻到的。没收——警告，鉴于是开学后的第一次，暂在全校通报的时候不带名字。许循舟上大学前从不住校，一中也没有这种通报制度，每个人都匆匆埋头于自己的事，他一个老师从没遇到过这种事，倒是学生们习以为常了。
　　这事本也不应该他管——他一个新来的语文老师，要不是初二十九班的班主任有事，又恰巧了查完宿舍就是一节语文课，班主任邱老师就直接把两本小说撂在许循舟的桌子上，说让许循舟在班里强调一下，自己还有急事。
　　预备铃最终还是响了。许循舟拿着两本小说——一本叫《无极莲》，一本叫《妖神恩仇录》，他忽然好佩服写作者，两本书都很厚，该是承载了详尽而复杂的两个世界——却也累他的手。许循舟从来不看这类小说的，他习惯从正剧里窥测整个世界，那里的人间悲欢已经足够霸占他的所有情思。其实不得不承认，他的感情匮乏，自己也足够克制，以至于是当今这个样子。
　　班里乱哄哄的。响了上课铃之后，许循舟轻轻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上课之前我有一件事情要说——”他皱了皱眉，自己说话从来不是那么管用，现在的学生更活泼了，也许也因为自己是个新来的。他倒也不是介意这，他从来都不把自己放到权威的位置上，但今天情况有点特殊，他的声音得盖过班里的声音——他把声音提高了几度：“今天早上年级安排的宿舍检查中，”声音还是很杂，渐渐有盖过自己的趋势，许循舟复又敲了敲桌子，“在我们班同学那里查到了两本小说，希望大家注意一下，”他干巴巴地说着，“以后不要把小说带到学校里来。”
　　底下的同学对此没有多大的反应，像是习以为常。许循舟打算翻开课本讲课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只顾着拿着两本小说，并没有拿来自己的课本。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开始板书——“大家打开课本，翻到第三课——回忆鲁迅先生。”
　　许循舟回忆起自己在日本的时候还专门去过仙台，他借寻访先生的名义，想去体会早年赴日留学生的心迹。他的内心混沌而简单，多数无悲无喜，他不想家，对于祖国的惦念也未满溢。但他在书里和寻访时体会到的他人的情感总能部分弥补这一缺陷。他藉由他人来体悟自己的人生经历。
　　“鲁迅先生的生平就如上述，但如此来把人生分成一段一段未免也太过无趣——我有幸能在上大学的时候去往仙台，见了先生游历学习之处。”
　　“惊觉我在日本所该拥有的感觉应和先生多多少少有相似之处，只不过少了时代大背景之下的家国浓重。”
　　“如若大家有机会，还是一定要历遍山河大川，寻找自己的共鸣之思。”
　　对于许循舟讲课的风格评价还是两极化的——一类是爱极了文学的学生，总盼着这个新老师来给自己讲讲那些自己爱听的，许循舟看书多，去的地方也多，文笔好，说出来的话也跟着悦耳些——当然也有因为许老师好看上课只盯着他脸看的女生，暂且先归到这一类。但许循舟最大的缺点还是太年轻，他轻信“文学从不逢迎”，也难免有时说得晦涩难懂。并不是课上的人人都知道他嘴里某时某刻说出来的究竟是哪个典故，这个地名又在哪个国家，哪个人又去了那里留下了怎样的佳话。他未免太过于自我沉浸了。
　　下课铃很快就响了——许循舟唯一惹全部人喜欢的一点就是从不拖堂，铃一响就马上停。但这也让学生很躁动，往往下课前几分就开始无心于课堂。许循舟脾气也好，某些学生往往就拣了他这颗软柿子捏。
　　随着一声“下课”被很快淹没在吵闹声中，几个男生喊着下楼跑操完去打会儿篮球，风风火火地套上校服褂子就往下冲；女生三三两两拉着手下楼梯，还有几个红着脸来和许循舟说“老师再见”的。
　　就在许循舟要走下讲台之际，一个女生拦住了许循舟：“老师，能把我的书还我吗？”
　　许循舟一愣，然后意识到这个女生说得是自己手里拿着的两本厚厚的小说。邱老师也没说这两本书怎么处理，他看了看女生——女生有些许戾气，头发已经很长了还没有扎起来，厚厚的刘海盖在大眼睛上，并不友善。
　　但他是老师啊——“给你。”而且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未涉及过的网络小说和自己读的文学名著有什么阶级差异，既然是文学，就都应该得到尊重。女生似乎是并未想到这个新来的语文老师如此好说话，但也只是瞳孔微缩惊讶了一瞬，然后接过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不下去跑操吗？”许循舟一问也没得到回答，女生趴在桌子上，头转了过去。
　　许循舟将将踩到心头微微失落的一丝尾巴，然后也没细究，就回办公室了。
　　到办公室的许循舟和邱老师打了个照面，邱老师问他小说的事在班里提没提，许循舟想自己已经在班里说了，就应了声。邱老师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她老是很忙，许循舟没多想——他看到了自己留在办公桌上的语文课本。
　　结果最后还是闹出了点事——那个留在教室的女生被突击检查跑操的教导主任看到——包括摆在女生桌子上的两本小说。教导主任直接喊了邱老师到年级办公室。许循舟是中午在食堂里听另一个和自己一样刚到学校来的年轻女教师说才知道。
　　“许循舟，你多保重。我估计邱老师是被批评地很惨——可邱老师也挺不靠谱的，整天不知道到哪去，还当着班主任——我听说她家里事儿可乱了——”许循舟对别人家的私事不感兴趣，所以方靖说的时候也未认真带了耳朵来听。他懊恼的是自己似乎是做错了事，邱老师一开始并不只是让自己在班里提一嘴，这个事也并非只是“文学相关”。
　　“唉，许循舟你哪个学校毕业的？”方靖存了炫耀的心思——她是二中招的老师里条件够好的了，最近又遇到家里催婚，“最好你是在自己工作单位找个对象”，这是家里老爸的原话——虽然说自己念书的时候家里卡得死死地不让谈恋爱然后毕业找工作后恨不得你马上结婚的节奏够让人窒息，但她恰巧碰到了许循舟这个老实的帅小伙——她本来是满嫌弃比不过自己的男生的，万一成了呢？其实有一说一，初三刚来的也有个长得不错的数学代课老实，可一听说是首都大学来的研究生，她就露怯了。其实许循舟更好看点——她这样安慰自己。
　　“京都大学——日本的京都大学。”许循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问，但还是老老实实说了。现在最扰他心头的，还是那两本小说的事。
　　方靖心里一惊。她没想到本以为是出自同等阶层的适婚对象竟还有可能是个金龟婿。“你……你这么厉害呀。”到头来嘴里也只能出这么一句。其实到临头了她才觉得自己还是操之过急。
　　“我高考落榜了，没法在国内上大学。”许循舟解释道，“正好京都大学有特招，就考了。”
　　方靖是懵的。京都大学的特招很难，能被特招的情况下高考落榜很难好吧。她不可思议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白到发光的男教师——他的光环下是阴影，真难得。
　　“啊这……”她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太对。“对了，你今年多大？”
　　“二十一。”许循舟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自己的年纪——但他想了想自己上学的时间的确是有点早，和他年纪一样的方颀和邢希宇都还在念大学，也不觉得奇怪了——况且，他自己也并非西方那些以年龄为避讳的太太小姐们。
　　“好小啊……”方靖在心里暗叹，许循舟现在在她眼里就是个弟弟。
　　许循舟看到了邱老师。他匆匆和方靖告别，他赶着去寻自己的错处——
　　可邱老师也没说什么。许循舟总觉得邱老师把自己当孩子看——这感觉没由来的，就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但其实要他说个由来他自己也不清不楚。
　　“小许老师，呃……你先等一下，我和你商量个事。”是邱老师先叫住许循舟的，她手里攥着一张课表，“我下午的那节课能不能跟你换一换？”邱老师是教数学的，“就是下午的最后一节。我跟你明天的语文课换一换——”她等着许循舟回答，这事挺急的。
　　“我下午最后一节是二十一班的课，”许循舟想了想自己的课表，“恐怕不行。”
　　“我都忙忘了——这样，我再找找别的老师，我先走了啊——”邱老师皱着眉离开了办公室。许循舟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提早上那两本小说的事。可邱老师已经走到楼梯口了。
　　到了放学许循舟还惦记邱老师的事。最后给二十一班上课时，虽然记得带了课本，但讲得磕磕绊绊，并不是很理想。班级里乱哄哄的，他们并未把新来的青年教师放在心上，今天他们也像是没在自己老师的心上。许墨文教授传给许循舟老师的一个大弊端就是所谓的“风骨”，站在首都大学讲台上的许教授自然是可以挺直了腰板侃侃而谈，他下面对的是慕他名而来的通事理讲规则的成年人或者本就仰慕他的同好，而他儿子只是一个在中学里教书的新老师——这风骨没用，某种意义上讲，他可怜的儿子和那群不谙世事的男学生、女学生无差。所幸小许老师早早修炼了本事——两耳不闻，一心讲书。
　　下课铃一响就照常放学。许循舟虽然心里信奉的是自家许教授的那一套，但他也是真的烦闷——他并非天上真的不食烟火的神明，况且神明也需要人的供奉——他不知自己是否在课本上记的要点还不足，亦或是自己说话的声音过于难听。他也煎熬，他也无法做到许教授的那一套。
　　他拿着课本走过十九班——十九班下课后学生溜得飞快——已经不剩几个人了，透过窗户他看到了今天早上那个女生——她乖乖地掏出皮绳扎起了自己过长的头发，对着对面弯腰和自己说话的人，看不出是哭还是在笑。那个人应该是邱老师临时找的代课老师。许循舟心里想。他心里升起微微一丝的疑惑和苦涩，他想起自己拒绝许教授在首都大学助教的邀请说自己已经找好一所中学当老师的说辞：“一心既往，无怨无尤。”他想当个好老师的，就像邢希宇她父亲一样，他不愿意做许教授和谢教授那样的冷漠的教授。他们爱学术多于爱自己的学生，爱风骨又多于爱学术，爱什么都多于爱自己的孩子。他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他在窗口前站了很久。他看那个代课老师背对着自己和那个女生说话，他真真切切知晓了那个女生在笑。他或许永远也做不到。
　　他该离开了。
　　“许循舟，站外边干嘛呢——”
　　许循舟心肝一颤——他生了落荒而逃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