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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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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颀打电话约了许循舟去有凉山看樱花。本是有事求他,听说许循舟要去二中教书,拜托他照顾照顾郑西颖。许循舟和方颀讲电话时被邢希宇听到了,胡搅蛮缠地要跟着一起,吓得方颀把电话赶紧给挂了。许循舟觉得奇怪,邢希宇和方颀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就认识了不得不说许循舟在去日本之前是一位端水大师——邢希宇和他自小认识,关系好没问题;方颀是他去二中参加作文比赛的时候认识的,比赛多了那么几遭,巧的是俩人回回遇上,更巧的是方叔是方颀他爹——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了。与许循舟的木讷寡言不同,方颀虽也是没什么朋友,但却是因为性子里就高傲孤僻,许循舟知道方叔和他的关系时就觉得方颀该不是亲生的。巧的是方颀对自家老爸也是看不上眼,父子矛盾深得很。可许循舟从来没把这两个人往一块儿凑过。邢希宇刚迷上架子鼓撺掇许循舟学吉他的时候许循舟也没拒绝,可他心心念念的是跟方颀学学素描,这个周末陪陪跟老妈吵翻天的邢希宇,下个周末就坐一个小时的公交去二中附近的公园找方颀学画画。到最后是吉他能弹不错,素描也入了门。可这两头跑硬是没让这两个人认识。许循舟自己也觉得这两个人凑在一起不大美观——他亲眼见过方颀把一个堵着送情书的女孩子推到了公园的湖里——或许这样说有点失真,但结果就是那女孩子掉湖里去了,而方颀一动不动继续画自己的画,画好了还随手贴到了公园的画墙上——画上连那个女孩子掉湖里溅起的水花都异常清晰。从那以后许循舟再也没见过哪个人缠着过方颀。
“你啥时候回来的”邢希宇看起来并没有把那通被挂掉的电话放心上,咬着珍珠奶茶的吸管,上下打量着许循舟。几年没见,许循舟又高了,还是一样的白得让人嫉妒,眼睛大鼻梁挺,明明就仅仅是把高中毕业的他按比例放大了些。美则美矣,还是没有灵魂。邢希宇咂吧咂吧嘴,想起来自己老早就下了的定论——许循舟就是个万年老呆瓜,她早就看清楚了这人。啥也不说,反应慢得惊人,兢兢业业地憋着自己,啥坏心眼都不会使——也不聪明。
“昨天晚上从首都回来的——从东京的话,是三天前。”
邢希宇忽然想起来许循舟的爸妈早就去首都大学当了教授——许循舟现在是孤身一人留在S市。她突然有点可怜许循舟了——其实她一直都挺可怜许循舟的,起先是因为觉得他脑子笨,后来是因为知道了他为什么反应老是慢半拍,显得笨。她有时候也撺掇许循舟去造反——她是很不喜欢许循舟家的两位教授的,小时候觉得极其别扭,长大后悟出了也许那就是“凑合过日子”,甚至是更惹人讨厌的“凑合在一起,不过日子”。可她真没有撺掇成功过。许循舟在她眼里就是一幅被挂在墙上的美丽壁画,可他的父母连那个执笔的画家都算不上。许循舟长得美,是基因的功劳,百万分的巧合落不到他父母头上——可他那性格上的原罪,尽数是他们的罪过。
“那你住哪儿啊?”邢希宇皱着眉,痛恨嘴里嚼不烂的珍珠,“你爸妈都搬走好久了,要不先去我家蹭几顿饭,我爸老喜欢你了,当初就恨不得把你拐我家来。”
许循舟想起那个总是笑眯眯的秃顶语文老师——许教授曾经在此方面表示过惋惜——“知也该去首都大学的文史研究院的,他文采好,史学方面造诣也高。倒不是说教高中生不值得——这世间没有什么这方面比较的不应该,只是多少屈了他的才华。”邢知也先生是许文墨先生大了四级的学长,当初刚进首都大学的许教授可曾是其拥趸。只是后来两人距离拉得不开,做了好友,又因为不同的职业选择颠倒了身份。世人因许教授的大名去熟识他的文章,却无人再因为邢知也的文章去和一位高中语文老师套近乎。
许循舟像是认认真真地想了想,然后拒绝了邢希宇:“我回来得晚,学校马上就上课了,还得备备课,就不去你们家赖着了。若是当老师碰到问题,我还是会去找刑伯伯请教的。”
邢希宇没能成功把许循舟拐回自己家。但她也不是很担心——毕竟他最令人糟心的父母并不与他一起。拐不走许循舟就自己上门去,反正就许循舟一个人在家——许循舟一向是挨自己欺负的。她以前从不往许循舟家里去的。打定主意,她和邢爸通了电话说自己去许循舟家里赐福音去了。邢爸讶异许循舟的回来,可父女俩心意相通,也未多做嘱咐,只是建议两个人还是去个餐厅,或者点个外卖也行。
邢希宇才没把她爸的话放在心上。
挂了电话的方颀干脆决定到许循舟家里去约他。方颀最奉行的是想什
么就做什么,出了画室才想起来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许循舟家里在哪儿。倒也不怪他——与许循舟相识的这么多年,许循舟虽然跑的勤来找自己学画,但是真的没有一次说过是请自己去家里坐坐,半点儿偷师学艺的诚意都没有。但当方颀知道许循舟是背着他父母坐这个半小时的公交还另外因为骗他们说是去参加写作训练一年多报了十几次比赛的时候还是多多少少觉得他挺不容易。也许他每每陪自己站到日落时分,轻轻一句夸赞,一句谢谢,顺便略显殷勤地帮自己收拾画具,已经是他所能表现的最大的真诚。那几年是方颀自认为最轻松的时候——画板从来都是许循舟帮自己搬到家门口,但也让自己画里的日暮越来越少——许循舟得在傍晚五点的时候去赶公交车。夏天的话,s市六点的夕阳刚刚好。他也并非一开始就好心好意专门为许循舟赶公交车,可有次画画画到六点,自己在家等说加班到七点的方全海回家,可老方硬是晚上九点才回来——方颀为此憋了一肚子气,后来才知道老方顺手在路上捞了个走着回市中心的迷糊蛋。画画的时候他是看许循舟有点儿着急,可那个人什么都没跟自己说。方颀就觉得他平白生了一张会发声的嘴,可惜是个不会说的哑巴。他要埋怨死许循舟了,可这人过了两个星期又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了。一句都没提自个儿半个月前有多惨。方颀还能怎么办,撂下自己当坏人他可不干。只能旁敲侧击问自家老方最后一班公交的时间,然后赶在这之前让许循舟滚蛋。他还记得自己许循舟第一次撵许循舟走的时候,许循舟一个比自己还高的男孩子眨巴着他那双鹿眼——他的眼睛就和弗朗兹画里的那头鹿一模一样。他瞬间有觉得让不让许循舟坐上最后一班车并不重要——许循舟可能并不知道公交车有最后一班。他觉得自己是被这个傻子摆了一道,他投降——许循舟比任何一个缠着自己的女生都可怕——有心的纠缠和骚扰他可以毫无同理心的打击报复,他信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可面对许循舟他没法和一个傻子计较。他无法粗暴地对待一个连恶念都无法心生的人——即使自己被摆在了恶人的位置。
可方颀没有这么容易就打消念头。出了苏大美院对面有一家刚开的大型超市,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午饭——艺术家嘛,总是更着眼比物质更重要的思想——他方颀可以饿着肚子,但不能把画画一半就离开画架。先进去买个面包填饱肚子,再给许循舟打个电话——如果邢希宇不在,连许循舟家去都不用再去了。他有点儿怕邢希宇缠着自己,因为邢希宇跟以前中学那会儿的小姑娘不一样,邢希宇脸皮比城墙还厚,性子比疯子还疯,可他还不能跟这人断了关系——邢希宇在一个酒吧唱歌,郑西颖恰巧了是邢希宇的粉丝。其实这只是一方面,他打心眼里觉得邢希宇是个值得交的朋友——如果邢希宇不整天缠着自己,如果邢希宇脑子里不动坏心思。
拿着面包的方颀路过生鲜区——他忽然想起来给许循舟三天前打的那通电话——“我现在在首都大学——在听我父亲的讲座,明天还有我母亲的一次讲座,后天晚上就可以上飞机。”
方颀忽然觉得自己想吃火锅了——可惜画室里没有条件,但有个地方可以,而且,他还有可能不必忙活就吃上一顿——
所以最后刚开门把手里提着一堆东西的方颀迎进来的许循舟看着门口又走过来的也提着一堆东西的邢希宇有点儿不知所措,“你们约好了?”
刚爬了六楼的邢希宇累得直想翻白眼——她也的的确确翻了,冲着门口站着的两个大男人。她手里的东西更多,甚至过分地拎了一袋大米,醋和酱油装在上衣的大口袋里。把东西扔进许循舟怀里,连方颀都没多看上几眼:“约好个屁——我在楼下就看着前面那个人像他,要不是没戴眼镜,早把东西扔过去了。”
方颀把手里提的一大袋子面包泡面和羊肉调料放到客厅的桌子上,又去邢希宇手里提了一袋子生菜面条——他给许循舟买了自己以为的粮食,邢希宇也带了足足够许循舟吃一个月的食材。两个人不谋而合,可许循舟看了微微发愁——他不吃面包,也不会自己做饭,楼下的早餐铺子挺适合自己的。午饭可以去午餐铺子,晚饭能去学校周围再寻摸个餐馆。
“方颀你和许循舟去厨房把我买的火锅整了。”邢希宇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整个人倒在沙发上——却没成想扬起一阵灰,死命地呛鼻子。她忽然觉得这顿饭可能吃不成了。
“保洁阿姨还没来——不过厨房我收拾了收拾——我可以打下手,你们谁做”
三个人对着望了望,最后邢希宇果断带头去下了馆子。她和方颀对于自己掏了钱买火锅结果没吃成耿耿于怀,再一次不谋而合让许循舟买了单。
还没吃完饭邢希宇就一通电话被叫走了——说是什么有人找她弹吉他伴奏。方颀一顿饭吃得别扭,好不容易逮到邢希宇走,就拐着许循舟去了有凉山。说是看樱花,可这二月末还冷,哪里来的樱花。许循舟也觉得不对劲,但方颀不说,他就也不问。他这个人看起来就没没好奇心的。
一直走到半山腰方颀才开始说起正事来。“许循舟,我想拜托你个事。”
许循舟真的从没见过方颀这么磨磨唧唧大阵仗的。如果方颀不教自己画画的话,他决计不会去靠近这么一个人——一个一看就拽上天的人。而且这种拽不是害羞式的孤僻——他就是孤僻本身。
“你说。”
“我女朋友在二中读书,高三四班的郑西颖,她语文不好,希望你呢——多照顾照顾。”
许循舟有点懵。就刚刚邢希宇给自己发信息说看好方颀,虽然语气极为不善,但他还是应下了的。怎么一会儿方颀就跑出来个女朋友邢希宇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该站谁那一边
真是难题。他对于这一窍不通,夹在两个挚友中间,像一个怪异的“第三者”。就像他从来不了解也不去问也不去尝试解决父亲母亲之间的怪异一样——他对此一无所知,他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有所作为。
但是他这次有解决的方法。他想和两个人都站开,他不站队,不属于任何一个挚友的阵营。与游戏不同,他可以钻钻空子。
“可是我的职位申请是二中初中部语文老师。”许循舟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连字音都咬得无比清晰。他不想站队,不想作为拉拉队为某一个人呐喊助威。
方颀愣了愣,却舒了一口气——他倒不是怕许循舟拒绝自己,他是怕许循舟因为邢希宇拒绝自己——他从未跟邢希宇过多提过和许循舟的交情,他害怕世俗人的交往里的连锁反应。
“啊,也成,那这回就算我请你看樱花了。”
“能问一问——”
“其实也没什么,”方颀打断了许循舟的话,“我们在同一所大学认识的。”方颀说话的时候微微皱着眉,“那个时候我已经认识郑西颖了。”
“喜欢一个人呢,不是分的先来后到,感情浓烈与否,而是你无论如何都喜欢。抱歉啊——我也说不清楚。”
其实许循舟想问的是花还没开还看什么,如果没事不如让他先回去。他习惯避及人与人之间复杂的情感,别人的线团他不去招惹也没有心力去打理。许教授训诫他说“毋宁以人之事忧扰。”不要去为别人的事徒增自己的烦恼。他不懂,但也从未犯过戒。
“嗯。”他心里有些忧扰了,倒不是为方颀、邢希宇或是素未谋面的郑西颖,他无心无力——他只是替自己觉得惆怅,后知后觉,无由无来。
“喜欢,从来不分先来后到,浓烈与否。”
不分浓烈与否。
他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或不可察。抬眼望光秃秃的树枝,山影迷茫,阳光和雾晃得骗过人眼,教人空落落地心慌。他并非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曾经在富士山下看山头雪,山下的樱花也晃人的眼。
他想起了芥川书里写过的:“远处的春山真美。”
可惜美丽的从来都不是春山。
许循舟想起了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