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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众生 ...

  •   许循舟藏在这家书店的二楼——说是藏起来,倒不如说是占了人性的小便宜:他没有寻个无人的角落,而是踩了高脚的梯子,爬到人们的头顶上,寻一些他人不轻易抬头看的晦涩文篇,彰显自己并不引人注目的与众不同。一楼满满当当的是给孩子挑选课外书的聒噪家长们——像叽叽喳喳到处乱飞的肥笨大麻雀,带着一群叽叽喳喳学舌的小麻雀。小麻雀有一天会变成大麻雀吗?他不知道,许文墨先生的同事都说他是倒了模刻出来的小许教授,可他觉得自己并不像,因为他们的心意并不相通——和谢湘君女士的也是。
      昨天的事惹得他心头烦,他故意不去想,却怎么也绕不过去。他本想和谢湘君女士提一嘴,却怎么也张不了口。吃饭时,洗碗时,画画时,怎么张口都显得多了一嘴,难以启齿。许文墨先生最近忙着尽一文史大家的职责,带着博士生在s城各个名胜古迹寻访,和他聊这点小事,也显得不识时务。
      他愣在高脚梯子上,像一片单薄的纸。
      他自己明明因为这事茫然而不知所措,慌得要死却只能独自一人站在梯子上发愣。邢希宇,他忽然想邢希宇了。邢希宇虽然谎话连篇,好欺负人,霸道,不讲理,可独独占了一个最让许循舟爱的的一点——话多,多到就像废纸塞满你脑袋让你什么都没空去烦。
      可邢希宇去了寄宿学校——一个月一回的那种。真的很可惜。可他又想自己应该怎么和邢希宇说自己在学校的围墙根挨揍了?他又庆幸得亏邢希宇不在。他是委屈,他是想哭,可却只能迟钝地面无表情,无动于衷。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去吐露悲伤,表现愤怒,战胜恐惧。他也不会分享快乐。
      他并非是无悲无喜,他只是不会说,也不敢显露分毫。他无知,他害怕。
      楼下有孩子在哭闹,屁股一蹲赖在地上,吵得人心烦。大肥麻雀向小麻雀让步,最终小麻雀欢欢喜喜抱着无益的漫画书飞了出去。他眼红。无根的委屈与嫉妒盘踞到他心头,但是他既不想做那大肥麻雀的小家雀,也不想看那无益的漫画书——他搞不懂这没由来的感觉,只是胸闷气短眼眶发涩,迫使他快速地转头面向属于自己的莫泊桑、契诃夫、波德莱尔、斯特林堡和易卜生。
      可他们同时也属于更多的人。有人在沿着老木楼梯往上走,细微的嘎吱声是踩在楼梯上,也是踩在他细微脆弱的神经上。
      愚人说话,是因为他们想说。他脑子里冒出柏拉图的这个想法,于是连想念邢希宇的那个念头也打消。若是把楼下络绎不绝飞来的麻雀看做愚人——他想,他忽然就不那么难过了,反而生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他乱给自己扣了一顶高高在上的帽子,淡漠地巡视着楼下的众生。
      林墨照着店主说的来到二楼——偏是不走寻常路,从大书架子后面的老楼梯向上走。他只是不想往人多的地方——人海于他真的是海,虽然游泳游得是好,但他不喜欢。他只想安安静静给林文挑本书,期间最好不要有堵在石灰台阶旁的狐朋狗友拥在身旁。
      林墨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个像是长在梯子上的人,昨天在围墙根被围住欺负的高个子。林墨很纳闷,都这么高了,怎么还会被人堵,单方面挨揍不还手?他想想就觉得好笑,但此时出声并不合时宜。于是他短暂地看了一眼便低下头来。埋住微露的笑意,压下不听话的嘴角。
      所以他并不知道许循舟很长时间都没有挪开眼来。“是那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在心里默默相认,角色却大相径庭,“那个照片贴在学校光荣榜上,昨天的那个人。”
      林墨再抬头时才发现许循舟在看着他,只能挥了挥手说声“嗨”,算是打了个招呼——却也没得到回应,最后在许循舟的注视下走到一排书架上挑书。他觉得梯子上那个人莫不是有病——又高又白,长得好看,却呆呆傻傻的。怪不得挨揍。
      林墨转身转的很尴尬,临时挑的那一个书架也让他很尴尬——满满当当的都是教辅书,他没看过,也不屑于去看别人给的答案。可是他是来给林文买课外书的。眼睛一扫,发现除却那傻子站的梯子的高度位置,都是清一色的教辅。
      许循舟不知道什么叫做尴尬——他老是迟钝,慢一拍,他也并不觉得再次见到目睹了昨天被打的自己的人有什么好害臊的。他反而很感激他——或许只是因为自己用林墨的卫生纸堵住了流血的鼻孔。感谢那一团在裤兜里掏出来的皱巴巴的卫生纸。他慢慢从梯子上下来,仅存了一瞬的自我安慰的优越感也仅仅存了林墨出现前的一瞬。是他自己亲自走下了凡间。
      手里的是卡夫卡的《变形记》,靠在书架子上,“艺术,向来都是要投入整个身心的事情——”他想到朱庇特和宙斯,宙斯和雅典娜,他读不懂劈开头颅的艺术,对于嫉妒恐慌也一知半解。他爱《酉阳杂俎》里的月上坑洼,也爱希腊神话里的阿克琉斯之踵,所以他左手弹着古琴,右手抱着肖邦。
      林墨攀上高脚椅,面向一干文学大家手足无措。那几个他能叫的上名字的,林文肯定都看过了。那些他叫不上名字的,又怕买回来惹了不高兴。他也并非人前的十全十美,至少来书店给妹妹买书这件事,钱是攒了很久,看起来细细盘算,却终究是过于急躁。
      现在他宁愿去学校围墙根底下接活儿。
      “波德莱尔的诗集很值得一读。”许循舟一动未动,林墨都怀疑自己是幻听。那个美如雕塑的傻子伸出高贵的右手指向某一排书架——“那里是他最著名的《恶之花》,若是别的,还得到处找找。这个书店该雇个整理员了。”
      林墨鬼使神差地取了那本书。他不会看的——纵使眼前这个人说得天花乱坠,他觉得文学里的美丑都是虚伪的,悲伤或者是欢快都掺了假——还远远没有最简单的数学公式让人得以安慰。
      他不经意放轻了手脚,却还是压不住细微的嘎吱声。该是很吵。可当他落地时看向那尊足以媲美大卫的雕塑时,才觉得自己真的多心——那人细长的眉也未蹙,眼也未抬,一动不动,交错的长腿一直一曲,看书看得认真,纸也没有一页翻动。
      “我叫林墨,初一十九班的。”他存了坏心思去打搅他,走近才发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他得微微抬头,才够得上那人的眼睛。“昨天的事……你还好吧?”他必须得给自己扳回一局。
      许循舟好不舍得地从书页里移开眼睛,站直身体去看走到近身的男孩子。他本来就是异于常人地高,习惯了只看别人的头顶,并无轻蔑俯视的意思:“还好,多谢你。”他本就不是善于开口的人,得了答话的机会,便迫不及待的把别人应得的感激赠与,只是言简意赅,人总是不能轻易得意。就像是做阅读题,明明白白的意思摆在那里,你总是要多剑走偏锋添上几句,然后自以为抓住了主题。林墨是聪明人,可他的聪明用在套路上,纵使对语文怀着偏激却仍然能够高分跃进语文老师的青眼,全靠套路——瞎编谁还不会,略微带点脑子,编的不那么离谱就是了。但是在许循舟老师这里,他只配一个零分。
      “你倒不必害怕——他们也就是仗了人多的势,外加昨天周五我们班主任提前去接她儿子了——”这话一出口,林墨就后悔了,这不直接是告诉了自己同那群人一伙的嘛!本是看不惯眼前人的做派,却绕进去一个自己。他还未在城里的这所中学混熟,在班里收了几个小弟,靠替别人写写作业赚几个钱,可别因为一张嘴混不起来。说实话,若不是怕那群人在围墙根闹出来的事牵扯到自己——他正要去“交货”,那是昨天老师布置的数学作业,碰到鼻血流到衬衫上的“大卫”,他感觉若是不拿团纸给他堵住,血会顺着那群人流到自己身上。所谓息事宁人,不是没有道理。
      他开始细细打量这个高自己半头的大卫,美丽赋予他的自刚才起不再是单纯的美丽,还有美丽背后的危机——他必定是个城里的孩子,林墨暗想,家里有钱,追究得起责任,而且,对自己并无好意。自己不该逞一时的能耐。他开始后悔提及昨天的事,后悔拿到手上的《恶之花》,后悔沿着老木楼梯走到二楼——虽然和楼下那群人一起上来会被处决地更惨。
      “十九班的陈老师是我父亲的学生——”许循舟忽然想起来许教授极为讨厌个别来找自己攀亲的学生,而陈老师恰巧是“个别”之一,只能生硬地停下来。可这在林墨耳朵里,就是另一番意思了——我爸和你们班主任有关系——我势力很大——我要追究——你等着。犯狠的人话都不多,白瞎了这一副温文皎洁的模样。林墨心里暗自唾弃着,面上功夫却很到位,不显山也不露水地套许循舟的话:“我们班主任倒也是也有提过,诶,你昨天回家没让你家里人担心吧?我昨天就该送你回去,可是我是住宿生,傍晚就十五分钟能出校,对不起啊。”
      许循舟又想到了楼下叽叽喳喳地叫不停的大肥麻雀和小家雀。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人像是要贴过来——离得太近、也太烦人。看书就看书,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昨天许教授和谢教授都不在家,自己本来就没由来心烦,这个人非得一再提起。他忽然想到自己八岁的时候晚归,到家时两位教授各自在书房里备着课——他们各有自己的书房,不过许循舟更多地是溜进许教授那里。他渐渐长大,慢慢察觉出那做着方叔的摩托回来的晚上是不对劲的,可时光晾凉了一切,他抓得住尾巴,却早就不记得了最初。唯一断断续续持续刺激着他神经的,是两位教授间歇的挣扎——许循舟觉得自家的两个人就像是陷在不知名的泥潭里,他们也不求救,看似情愿溺毙。可他隐隐觉得两个人是握着一丝不屈服的,于是垂死挣扎在间歇爆发在深夜的压抑的争吵中。他不快乐,他们也是。
      累积了多久的失望才足以让这块木头发了不同寻常的芽。
      “嗯。”许循舟应了,又把目光埋在卡夫卡的书里。与眼前的人一比,还是卡夫卡更得他的心意。“也许,人与人之间更多的是冷漠。”许循舟读到,他不自觉偏了偏身子,离林墨远了点。
      可林墨揪着他就是不放。招人烦的后果可比不上被人秋后算账。林墨自顾自说着展现善意的话,不显分毫地撇清自己与那群揍了许循舟的人的关系。可他的阅读理解在小许老师这是实在是套路太深而惹人嫌弃,他们互相不得意,却总有个最会错意的死皮赖脸硬生生要把彼此凑在一起。
      “你这么喜欢看书?”
      “养的习惯。”
      “平时喜欢看什么样的?我想让你推荐几本。”林墨说着违心的话。
      “林央平的《寻古事记》。”
      “除了看书你还喜欢什么?”林墨觉得投点自己擅长的所好。
      “最近在弹李斯特。顺便复习十面埋伏。”
      林墨想骂娘。有钱了不起吗?“挺好的。”挤出来这么干巴巴的一句,他忽然想到一个百试百灵的法子,“拳皇的八神庵出招顺序用右键加I,效果不错。”这招百试不爽,有的城里小孩在家长面前乖乖的,其实心里都是一个样——谁禁得起最新出的游戏的诱惑呢?
      许循舟皱着眉,现在他觉得林墨不仅仅是话多烦人,而且跟自己完全不是一路。谢教授教他不能喜形于色,怒而不溢,可他真的不想搭理这个人了。他不喜欢打游戏,倒不是许教授
      在家里严令禁止或是别的,而是他本就不喜欢,他左手右手各有安排,眼睛看的是五线谱,耳朵里听的是李斯特,心里瞧不起的是游戏机。他总觉得那东西与自己匹配不来,既不屑又不感兴趣。他身边也没有迷上游戏的——邢希宇最偏爱她的架子鼓,方颀则整天拿着画笔。他看那背着家长去网吧的同班同学,十分不解。在见了家长的歇斯底里之后,更觉得这东西无聊又可憎。
      林墨还在叽叽喳喳,卡夫卡都要被他吵走——许循舟转头看到许教授的车停在外面,放下书就要离开。他从未这么感激过许教授——只要能离这烦人精远点儿。轻轻道了声“再见”,腿一迈就想逃。
      “等等,”林墨拦住他的大卫,“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许循舟。”许循舟没停,答案出口时,已经又迈出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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