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往事 ...
-
许墨文在病房外面挂断了电话,望着走廊出神。湘君的手术还要等上几个小时……他很累,找了个椅子坐下就能睡着的累,也是略微闭眼就能着噩梦的累。
唯一的慰藉是听电话那头的小舟没有什么大碍。若是真的有什么大问题,他说话的声音会抖。学校里的事情也是一团糟,新学派的在挤兑他,同样是做学问,怎么就不能偏安一隅、自成体系?他们争个头破血流还不就是为了那一丁点儿的项目基金?
从来没有净土,他早就应该知道。可是成年人应该有的规则他学了大半辈子也就只会一个冷眼旁观,而绝非依附。
净土之上的人不会再害怕暴露出来本性。就算是许墨文自己也有不轻易为别人知的劣根。但究竟是因为本身的恶劣而伪装还是因为害怕周围的后果而隐藏自身的恶根,他搞不清楚。不纯粹,不安稳——净土,从来只是在梦中。完人,也永远活在自己的虚构里。
他最近做噩梦,梦到的都是小舟在油锅里滚,明明那么小的一只锅子里来回翻腾的也不过只可能是剁碎了的肉块,可他就是知道那是他的儿子。
画面一转到老家的墙上挂着的血淋淋的戒鞭,藤条上染着老爷子咳出来的血,混着自己的和自己儿子的,地上散着一张又一张检讨,钢笔字毛笔字,写的都是我恨你。
我恨你。这句话他相对老爷子说,可也终究避免不了听自己的儿子说。即使儿子现在没对自己说,他也是做着被恶语相向的噩梦。他希望能够用戒鞭把儿子撵出这个家,可他又怀着儿子不离开的美梦。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和我离婚——儿子我可以不见,不认,钱都归你,什么都归你——”噩梦绷着的弦应声而断,他曾经最有勇气说出的话让他最为后悔——作为一个父亲,他应该闭口默默忍受。
他不可以抛弃自己的小舟,这是他最甜蜜的负担。
他在椅子上睁开眼,他并不感激,现实只不过是噩梦的延续。
“您是……许教授吧?”一个年轻人在跟他打招呼,他睁开的眼一瞬间失焦,看不清楚这人的脸,“我是,请问有什么事?”礼貌永远也不会过时。“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您——”那人在客套,“我是首大电工系的周鹏,今天陪我母亲来检查身体。”他才在刺眼的灯光下看清楚这青年人的脸,没有特点。正巧手术室出来的护士喊了声病人家属把他救走,他只觉万幸。
从护士皱着眉的嘱托里他看不出来所谓阑尾炎只是个小手术的轻松劲头来,护士故作严肃的姿态和生硬的话完全提不起他的兴趣来——他思绪飘远,想起来自己在小舟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在医院里被老爷子一边指着鼻子骂一边动手术,自己头一偏可以拿出来天地也不怕的做派来——可这头最后还是低了下来,一低头就再也没抬起。
“所以说,先生您啊,以后多注意您太太的身体,她年龄大了——”方晓琪对眼前这个斯文的老教授这一瞬展现出来的木讷颇感无奈,病房里的太太是个强势的,两个人像是吵了架的置气,又像是一人躁郁一人老年痴呆,可鼻子上架着的两副眼镜又在默默地辩解。
但是在生命面前,生活中的一切大概都得让步。
她提高嗓音让眼前的先生回神,“日后的饮食得清淡,少动气。可听清楚了?”她像是一个老师在提醒幼儿园里走神了却还不愿意回来的小孩子。
或许是因为年轻,又或者是出于对这类看起来是在上的知识分子的畏惧还是尊敬,她生不起气来,就是一个不断充着气又不断漏气的大皮球,永远都只有瘪下来这么一个结局。
“……好。”许墨文最后低下头,方晓琪质疑面前的老人有没有认真听,却又听到来自这个老头的补充:“清淡不动气,我记下了。我会托人来照顾的,感谢护士小姐。”
许墨文的记性很好,过耳不忘的那种。他现在有点憎恨刚刚的自己没有附和而带来的麻烦,可记忆的怅然若失的的确确抓住他的心久久不放。他点头示意然后走进病房看自己的夫人,护士小姐也错过身走向另一个病房。
他记性是好,但最近忘掉的也很多。
所以一些偶尔想起来的才如此令他沉湎。难以自拔。
病房里是一个新的世界,他需要打起精神来。
许循舟一晚上没有睡好。医生说好了的“只是流流血,没什么大事”的胳膊痛的要命,让他想起来刀子片是在骨头壁上来回的剐蹭,掉的应该是先有一层骨膜,上面包着血管和神经,然后削下来的骨头屑卡在肉里。
最终是骨头在中间断开来,他受不了下床,心跟着发慌差点儿抖出胸腔。出了一身冷汗之后许循舟决定去厨房端水。他小心翼翼打开门锁,出了门差点儿被一个啤酒罐暗算撂倒——今天晚上林墨点的炸鸡送了两罐啤酒,最后当然还是全都进了林墨的肚子。许循舟喝的馄饨,只是馄饨里加了过量的辣椒,那是他没点的。虽然吃辣的对于伤口恢复不好,但是他在孟彰那里意外打开了自己吃辣的开关,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高三的时候许循舟的对铺孟彰是个看起来文文气气但实际上爱开黄口的主,唯愿维持形象的时候就是在他那一群两个星期一个的女朋友和老师面前,不同的是前者脸面翻得快,好脸儿赖脸儿换的就跟翻书一样。许循舟和孟彰换到一个宿舍两年,在教室遇到的时候孟彰还是个白脸撩妹的小生,说的话让许循舟听到都脸红——可后来在宿舍里第二次碰头,迎面的一句“艹”差点儿就吓退了许循舟住校的心。
但是孟彰人不坏,许循舟把他爱说脏话归结到生长环境上。可是孟彰不大提到自己隐晦的家庭,许循舟索性把在孟彰那里学到的第一点——乱扣帽子用上来。
孟彰为人处事第一条——你想的就是事实。
当初他是这样和许循舟说的:“小舟啊,虽然老师教的是人不可貌相,但是我偏要和你说这是对的。你想啊,一个人外表怎么样多多少少是体现了他的生活习惯和家庭背景的了吧?你要去判断一个人性格怎么样,这个人好不好,顺不顺你的心,还是自己想的准啊,再怎么说人都是感官动物,一点小事可以扭转的,照样也可以转回来,坏人不会一件善事就能成佛,同样你怎么能够一件事就爱上自己讨厌的人呢?对吧——总言之,听彰哥一句,随心所欲就是了。”
许循舟到现在也没有悟出来孟彰说的对不对,只不过他的这些歪理真的一度使许循舟信以为真。但就算是一开始就意识到说的不对,许循舟还是想和孟彰在一起“鬼混”。
孟彰是将熄的太阳,靠着仅存的余晖来骗人。但你不能因此就说他没有温度。
躲开了两个啤酒罐的许循舟顺利摸到了厨房。他有轻微的夜盲症,摸到客厅灯管开关的时候发现林墨的房门是开着的,索性更蹑手蹑脚直接摸到厨房。他从小养成了晚上摸黑开灯前先看父母房门的习惯——两位教授的睡眠质量都算不上好。
阳台上的窗帘在飘,许循舟根本就没在意。在厨房回来又看了一眼才想到应该是窗户没关。
也许是因为单纯至死,所以许循舟根本就不怕鬼。黑黢黢的阳台风吹过来,帘子借着势来吓人,许循舟下手就是一抓,可惜了的是帘子太宽剩下的部分挣脱的欲望更甚。等到把整整一片窗帘都抓在手上,他才看到倒在阳台上的林墨。下意识觉得他是梦游来的,毕竟吃完饭是端着两罐啤酒回到他自己屋里的。
他不懂为什么有人明明回了自己的房间还不睡,硬要来阳台躺下的。他想去喊他起来回屋,又忌惮那两杯啤酒纵不纵容得起一场酒疯。其实是掀不起大浪来的,只是许循舟对于酒忌惮太过,且又从来不肯沾上一沾,无知加剧了恐惧而已。
两杯啤酒怎么能醉人呢。
林墨猛地转过头惊了许循舟一下。然后耀眼的光在瞳孔前突然就炸开——许循舟短暂地失明,聚焦后看到林墨举起来的手里握着打开的手电筒。是手机上的灯,一瞬间就晃瞎了许循舟的眼。光斑里的林墨被看不清楚了。他也没想要在被看清楚之后再有所动作。直接就伸了手去抓恍惚的许循舟缠着绷带的右胳膊。他想站起来,借着许循舟暂时报废掉的胳膊,在他骨头缝里扎根,在裂开的皮肉里再度生长开裂,然后像有毒的孢子般炸开,把名为自己的绝望种进眼前这个人的心里——就算是只有一会儿,只活一颗也好。
可是这个人便生就是完美的免疫体。他垂下的右手毫无动作,临危不惧,或许在唱空城计,但临门不去的司马懿,正是他自己。
“没睡着的话,起来回房睡吧。”许循舟眼睛不适,来回地眨了眨依旧无效。他胃里泛酸,像是辣椒憋着口气冲到胸口然后在那里炸开,总之,难受。
“我……拉我一把,酒喝多了起不来。”
许循舟默默递上左手。这等拙劣的谎言依旧有人信。老老实实站起来的林墨根本无法做到和许循舟平视,他又想到自己在书店里荒废了的青春,除却平日里回忆起来的恼怒还添了一缕可怜。他竟觉得自己可怜。
也许是真的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