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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火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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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的许循舟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很不幸,许教授和谢教授能在三尺讲台上为三百多人娓娓道来中西古今千年的文章演变,却独独不记得他们在城小上二年级的儿子要一个人在市中心穿过车流人海去上兴趣班。
一个人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许循舟在书里读到,转念就能想到那么他永远都成不了许、谢两位教授的心头宝。两位古董级珍稀的教授在家里话不多,爱得极为隐晦,似是已经变成日常生活里的条条框框——“许循舟,吃饭不能说话。”“许循舟,电视太吵,不能开。”“许循舟,去陆老师家练琴,在那里不能板着脸不说话。”如果硬要在两位教授里做个区分,许循舟觉得谢湘君女士更应自己心意——但也只是两者相较取其轻,主要原因是谢女士性子闷,看了自己儿子不应心转过头还可以忍忍不发罢了。
一辆绿色的老式出租车在许循舟面前停下,车窗摇下来,一个肩膀上搭着条灰黄毛巾的中年人问许循舟要去哪里。那人额上还滴着汗,脸微红,不知怎的就让许循舟想起自己在许教授书房里找到的《骆驼祥子》,脑子里闪过襟肘外露的棉花,圆厚的面相,甚至想探头去看那人的腿是否也如书中粗实有力。
“去花园路运河府小区。”这倒不怪许循舟,他方向感不好,是那种出了自家小区就找不到北的小孩,他也懊恼自己怎么就在一个小时前自认为能凭感觉到陆老师家。
得了司机应的许循舟拉开车门坐到了后面。车里很闷,许循舟伸手想打开窗户,却并不见和许教授车里一样的按钮,看到一个转轮先是掰了掰,后又觉得不对,顺着转了转却也不见窗户打开,就放下了手。
许循舟在车上犯困,可一想到陆老师家的邢希宇又会缠着自己练渔舟唱晚,万一忘了调子,破了音,还不得被她嘲笑死,便强打精神回忆谱子上的易错音。车窗外的绿化疾驰而过,许循舟忽的想起来坐出租车还是要给钱的——给多少呢?他是真的没有概念。该是不便宜——打开钱包拿了一张红色的钞票,怯生生地递上去——“车费。”
可一递上去许循舟又觉得脸红,是不是递得不是时候?可下车再给钱是不是又显得自己没钱想赖账?万一这钱要是不够,人家开着车无暇顾及,岂不是显得自己占便宜?想到这里,他又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在车没开时把钱问好,顺便付了。许教授和谢教授都训过自己,钱财外物为次,便是在学识之前,私德不能有亏。如此这般,既给人添了麻烦,又显得自己世俗小气。
那人倒是收了钱,并无微词。许循舟悄悄歇了口气。却听得前座传来声音:“困的你话先睡会儿,花园路还远。”
真的是太困了啊。许循舟觉着身子轻飘飘的,头慢慢靠到了车窗上。
出租车掉了个头,似是想要抛下紧追其后的残阳。
直到日光被遗弃到脑后。
路颠得许循舟脑袋痛。额角正磕在玻璃窗下侧一块硬塑料上,忽地就把许循舟从梦里拽了出来。
“还没到吗?”许循舟心里犯疑,却也没问出口。
少年心弦微抖,恐惧后知后觉抓住他思绪的尾巴。
车子却急停——重重撞上车座,许循舟一懵,脑袋里杂乱丛生的莫名想法又被撞没了。前座传来司机颤抖的声音——不知为何,许循舟听着就像是自己在陆老师家为邢希宇编的那一小段钢琴曲,专用来为她做了坏事挨训伴奏的——“我,我没把许循舟的谱子扔鱼缸里喂鱼——我是喂那只王八的!”
他突然就想笑了。
“警,警官。”
“找了那么久,可算是逮到你了——”许循舟听这声音有点耳熟,想探头看看是谁。
“逮到你和你说一声,你女儿找到了——在县医院做检查,肇事司机还算有良心,你也不必担心医药费。”
是方叔!许循舟的脑子已经跟不上他的动作,身子往前座探了半个,笑眯眯地跟方全海打了招呼。
“哟,你小子怎么在?”方全海的胳膊从车窗探来,揉了揉许循舟的小脑袋,“下车,我驮你回去。”
许循舟在陆老师楼里见过几次方全海。方叔倒没穿几次警服,每每也就是和许循舟打个照面。真熟起来是有次邢希宇使坏把许循舟锁到了地下车库,自己蹬蹬上了六楼,留许循舟一个人在车库里哭了好几个小时。方叔就是在那个时候把车库打开,抱起了脸都哭花了的小许循舟。那个时候方叔穿着保安服,骗许循舟说自己是新来的保安。
把许循舟抱到六楼,摁门铃之前还揉着已经揉成一团的乱毛的许循舟的脑袋叮嘱他男子汉不要和耍小脾气的小姑娘一般见识,把小姑娘关地下室可不行——那可是她自家的地下室,要报复就来狠的找她最怕的事来——纯粹因为许循舟抽抽噎噎地说一定要把邢希宇也关地下室。
后来许循舟才知道方叔是来卧底抓传销组织的。任务一结束,倒也不能说是见也见不到,偶尔还能在楼里碰到,不过次数少而已。
方全海给许循舟打开车门,把他从车里抱了出来。
微凉的风吹在脸上,许循舟见司机和方全海道谢,他也没听清什么,全心全意沉浸在可以坐摩托车的喜悦里,把脸埋在亲爱的方叔怀里。
“可以把我送到陆老师家吗?我还没练琴呢。”裹着警服,许循舟蜷在方全海的怀里,小手抓着方全海身上的毛衣。
方全海愣了愣,大掌顺着许循舟的细胳膊找到小手掌,再拉着环上自己的腰,“可都这么晚了,你去人家邢希宇家怕不是去练琴,是厚着脸皮去蹭饭吃吧?”
许循舟脸一红,小声嘟囔着不是。
“在这儿回城可还得个半小时呢,抓好坐稳,咱回家——”
“琴呢,练不练的,不差这一回啊。”
许循舟应了一声,把脸埋进厚大的衣服里。毛衣糙绒绒,忍不住地想往上蹭。
摩托车趁着晚风未凉、夕日未散及时从城乡的岔路口驶回S城,许循舟侧着身子看到与学校周围比起来明显窄得可怜的公路旁立着可怜的电线杆——矮的可怜,又被一根根线牵着。之前他蛮想看看电线杆的样子,因为在许教授的书房里他读过一个日本作家的小说——“他在雨中行走着,却再一次回头望向身后的电线杆。”但此时,他忽然想起来的却是许教授和谢教授昨天在他睡着的时候吵架,那极隐晦、刻意压抑的咒骂让他一阵一阵地心慌抽搐。
“那人家的小女孩出了车祸,在县医院躺着——也是真疼孩子,不然不可能把你带错了路——”方全海斟酌着开口,他觉得小许循舟在他怀里抖。但是他也不想把那人置于罪无可赦的地步——他是亲眼在监控里看到,那小女孩撞翻、挂在宝马车的后面拖着走了好远。也许是一条命的距离。遇到许循舟是没想到的,或许那人想拐走他,再或者,杀了他。
最好的警察,不就是应该阻止犯罪吗?
“所以他是因为去医院看他女儿才没把我送到陆老师家吗?”怀里的许循舟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
“小王八蛋,原来你还是个蠢瓜。”方全海笑了,左手脱把,狠狠揉了揉许循舟的小脑袋瓜。
“方叔,每次都揉我脑袋——都快被你揉掉了!邢希宇每次只让我摸她家豆娃一次,她说狗脑袋揉多了就掉了!”许循舟嘟着嘴抗议,转脑袋换了个方向靠着。
“揉掉了叔再给你换个灵光的——”方全海笑得声音更大了,许循舟怀疑这里面有嘲笑他的成分,难道邢希宇家豆娃的脑袋可以换却没和自己说?
靠近城区时,所有的电线杆像是提前约好似的匿去了影踪。最后的最后,许循舟看到渐远的两根电线上似是有音符在跳动——是电火花,转瞬即逝,都没让他看个清楚。他忽然想到——“即使以他的生命来换取一次触摸它的机会,他也在所不惜。”书里是这么写的,但是他并不这么想,只是很应景罢了。他只觉得可惜——太短暂了——他想到了那个在医院里躺着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