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知》姜采辰

3、第三章 亭亭云间松

　　清晨，林中晨露还未散去，水雾弥漫间一切都好似罩在朦胧的轻纱里。李之元扶着门缓缓走了出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晨清冷馨香的气息便充溢着五脏六腑。

　　“姑娘起的好早，怎么不再多休息一会儿？”不知何时山涛已经站在李之元身后，手指间捻着一根草叶，细心摘掉上面枯黄的部分，仅留下翠绿的叶片。

　　“我喜欢早晨的景色，便早起了些。”李之元淡淡一笑，和山涛在一起时间久了，李之元似乎也被他的淡定感染，“萍水相逢，救命之恩，日后定当报答。”说起这些文绉绉的词汇，李之元还是觉得有些拗口，好在也渐渐习惯了。

　　山涛温文的笑着，采下一片带着晨露的草叶，道：“相逢便是缘分，举手之劳罢了，何求报答？这世间的事，本就没有那么多因果，所谓因果，不过是俗人自扰罢了。只是……”

　　“悠哉，悠哉。”一个声音传入李之元耳朵，也打断了山涛的话。

　　李之元寻声望去，仰头看到的便是如画一般的景像，那人一身黄色的布衣，衣袍宽大，被风扬起，像要展翅的飞去。云雾缭绕在他的身旁，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但是只看那衣衫的式样颜色和那狂放的笑声，李之元也猜得出那是阮籍。“他可真像个仙人。”李之元由衷赞叹。

　　“仙人？”山涛笑了：“顶多也就算个酒仙罢了，那个真正算是神仙的人物的你还没见过呢！”

　　阮籍已经发现了自己和山涛，从那山崖上走了下来，便对山涛道：“巨源，动身吧，莫要让友人空等。”

　　阮籍，这家伙的日子过的果然是不错。这是李之元坐上阮籍带来的马车后第一个感觉，虽然里面空间不大，但是帷帐卧榻一应俱全，更重要的是，这马车上随时都带着几罐美酒，让阮籍无论何时酒瘾发作都能取来畅饮。

　　既然能有这么好的车，阮籍这个家伙怎么还穿着一身都有些显得破旧的布衣便到处跑呢？李之元实在有些不理解，就算他不喜欢张扬吧，总也没必要让自己穿的那么糟糕。阮籍身上那件淡黄色的布衣不仅旧了，而且到处都是酒渍，让阮籍就算是没有喝醉的时候也是一身酒气，三十步之外就能闻到。

　　山涛倒是习惯了一般，自顾自便上了车，又将李之元扶了上去。两人共坐，车中便再没了位置给第三人。李之元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把阮籍的地方挤没了，想要起身给他让出个位置来。却见阮籍甩甩衣袖，自顾自便坐在车夫身旁，从车夫手中抓过缰绳，用力一拉，居然是亲自驾车而行。

　　山涛看出李之元的局促，开解道：“姑娘不必在意，阮籍便是喜欢自己驾车，就算无人的时候他也很少会坐到这车里来。”

　　“当然，由着旁人来掌控我的路程，岂不气闷？”阮籍笑着，一手拽着缰绳，仰头喝酒，并没有十分注意车前路况。

　　李之元有些担心，这个家伙可是酒醉驾车啊！还一边驾车一边喝酒，若是放在现代，不知要被警察罚多少款。阮籍不会一会儿就把车开到沟里去吧？提心吊胆注意着阮籍手下的动作，生怕这个醉鬼一个马虎眼，选错了道路。

　　“姑娘不须惊慌，他啊，就算是喝的烂醉，这车马也不会走错了方向，姑娘只须放心养神便是，再过一会儿便到了。”山涛伸袖掩住自己半边脸孔，将笑意隐藏在袖后。

　　三月时节，李之元站在竹林外，向里眺望。一片烟柳靡霏，衬得那竹林分外雅致清静，但若细心倾听，便会有隐约的琴声从叶间传来。那曲子实在太过清雅，便宛如雪山上千年不化的冰雪，深潭中万年不化的玄冰，没有一丝一毫的凡尘之气在其中，让人恍惚觉得这曲子并非出自凡人之手，而是从仙界传来的声音。

　　李之元有些犹豫了，她不敢走进去，生怕打扰了里面的人。可是阮籍可不管这些，哈哈大笑着，摇摇晃晃跨步便走，“嵇康，我把巨源兄拉回来了。”

　　“李姑娘，我们进去吧。”山涛对李之元道。

　　李之元点点头，心中抑制不住的激动，听到那曲子，她更想要见一见这位山涛口中如同仙人一般的人物究竟是何模样。

　　刚迈出一步，心里咯噔一下，看着眼前的山涛，她想，林中小屋里，他们之间交谈次数屈指可数，自己好像从没有将名字告诉过他啊。

　　山涛似了然李之元的心思，笑道：“相遇那日姑娘所着衣衫上绣着一个李字，看姑娘眉宇不凡，定然是出自名门望族，却不知，是出自陇西李氏，还是赵郡李氏？”

　　李之元自己都不清楚，张口结舌半天。

　　山涛一笑，继续前行带路：“无妨。”

　　李之元跟在后面走了一段，小声道：“李之元，我叫李之元。”

　　山涛依旧向前，脚下并未停留，也不知是否听到。

　　竹林疏落有致，林间一条小道曲曲折折，李之元跟着山涛，顺着这林中小道走了进去。林间还有一条小溪，汇集在一处聚成一个小小的池塘，溪水又从池子的另一边流走，池子里的水便终年都是活水。池里的水清澈见底，能看到里面有几尾红色鲤鱼嬉戏其中，偶有竹叶飘落到池中，荡起几许涟漪。

　　池边静坐着抚琴人，那人背对着李之元，手指放在身前琴上弹奏着。他身侧躺着一名蓝衫的男子，剑眉星目，俊朗中透着沉稳，英气里带点沧桑，那蓝衫男子微闭着双眼，似乎已经沉醉在乐曲中。

　　阮籍走到他们身侧，也随随便便坐下，伸手将那蓝衫男子手中的酒瓶抓过来喝了一口，身子向后一仰，便躺倒在地上。山涛也不说话，寻了一处地方坐下，静静听着琴声。

　　李之元站了半响，觉得就自己傻站着有点尴尬，在池塘边上找了一处凸起的石头，正准备坐上去，便听得琴声戛然而止。弹琴的人没有回头，只低声道：“林中有生人？”

　　李之元心知这生人指的便是自己，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这是巨源兄的红颜知己。”阮籍不待山涛答话，便大笑道：“嵇康，怎么忽然停了？我还没听够呢！”

　　“我从来不为不解风韵的俗人奏曲。”嵇康抱琴站起，他身上一袭淡青色的衣衫，上面星星点点都是墨迹，却让人不觉得凌乱，就好像那竹林的魂魄落在他的身上，化作了墨迹。嵇康缓缓转身，青袍博带广袖蹁跹，他的眸光平静似水，淡漠的仿佛天边的云，一支竹枝簪子松松挽住他的长发，几许发丝盘桓在眉间，落在肩头。如虚如幻，仿佛不是尘世间人物。

　　嵇康的看了看山涛，目光又落在李之元身上。李之元觉得注视自己的那道目光透出一股厌恶蔑视，不再像先前那样淡漠平静的不带一丝波澜。“郡主怎么有空来我这个破竹林里？”嵇康又开口了，这一句倒是让李之元半响没回过神来，郡主？嵇康叫她做郡主？

　　“郡主大驾光临，在下诚惶诚恐。”嵇康虽然这样说，但是眼神中都是轻蔑。

　　李之元心中疑惑无以复加，满腔疑惑抬头瞪着嵇康。近距离的观察，李之元才发现眼前这个惊世的才子才不过十六七岁模样，比山涛阮籍小着好多，只是他的仪容太过清雅高绝，让初见到他的人便倾倒于他的风姿，而注意不到他的年龄。

　　“我不是什么郡主，想必是先生认错人了。”李之元平静的否定着。

　　嵇康冷冷的扫了一眼李之元，却不再坚持，抱着琴从李之元身旁走了过去。

　　李之元还呆呆站在池边，心中翻到着“郡主”两个字。虽然她刚才已经决定当郡主还不如当普通人，但若她这具身体原来真的是郡主，恐怕这件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的。

　　“李之元姑娘。”山涛起身走至李之元身旁，似有话说。

　　李之元扭头看着山涛，微微一笑，道：“若是山涛兄心中有什么疑惑，但问无妨。”

　　“这——”山涛微叹了一口气，道：“他便是这个性子，并非有意与姑娘为难，姑娘莫要在意。”

　　李之元转头看着天空中的浮云，林中隐隐传来镔铁之声，李之元转头对山涛笑道：“看来那位嵇康先生并不欢迎我在这里，我这便要走了。”

　　“姑娘要去何处？”山涛急问道，话普一出口，便觉有些不妥。

　　“我不知道。”

　　“那，李姑娘可有亲眷，巨源可帮姑娘寻找。”山涛道。

　　“不必。”李之元摇了摇头，道：“天下之大，自然有李之元的归处，不劳山涛兄费心，李之元多谢山涛兄这几日对李之元的照顾，他日若是有缘，自当报之。”说罢，转身向着竹林外走去。

　　山涛看着李之元孑然一身远去，心中有些无法言语的怅然，忍不住开口道：“李之元姑娘且留步，若是姑娘一时没有去处，距此地百里之外洛水之上，有两位尊长，他们虽身处世外，但是颇为热心，姑娘身体不佳，不宜长途跋涉，不妨先去哪里，再作打算。”

　　李之元停步回头，对山涛笑着点了点头，道：“多谢山涛兄，李之元记住了。”

　　山涛向前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道：“姑娘别忘了按时吃药。”

　　李之元粲然一笑，道：“关乎自己身体性命的事情，李之元不会忘记的。”

　　林间风动，竹枝相撞发出“哗哗”的响声，山涛抬起头，看到李之元已经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