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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FEE3:海狮 ...

  •   英格兰,伦敦,1588年

      他花了整整三年才登上这片土地。三年算什么?真的,对于永生者来说不过是喘息一瞬,转眼之间。他遗憾自己忘记了三年时间可以怎样改变凡人的一生,更有甚者,是他不记得身在人类的世界里,这短短的时光同样也可以改变他。

      莱戈拉斯•绿叶搭上了后来到美洲支援达文波特的船队的回航之旅,人们在军官区分配给他一个简陋的铺位,后来他才明白那不仅是人家对他缴纳登船所给予的相应待遇,更可以说是对他身份的认可。

      起初,同伴们对他的认识只来自艺术家雷德克奈普那些迷一般的,带点罗曼蒂克色彩的描绘,但他们很快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他,因为他身上有种根深蒂固的、属于战士与水手的气质,与他们自己并没有不同。

      大海无情,舰船难驭。莱戈拉斯与他们分享自己承继自祖先的知识、才能和技艺。他帮助他们,工作起来毫不含糊,很快就赢得了认真仔细的名声。

      在甲板上,他一次又一次证明了自己作为水手和战士的价值,不论是遇上狂风暴雨还是凶残海盗。再后来,与西班牙的海战持续爆发,水手们再度对他寄予了器重。

      他们欣赏他的战斗激情,他的见义勇为,还有他的不知疲惫。

      然而人们并不知道,他之所以一刻不停地工作是因为这样可以不去想海鸥的鸣叫与大海的召唤。他总是保持头脑和双手的忙碌,不停值岗,不停出勤,以至于跟本没几个人见过他睡觉的样子……虽然有时候他还是会累垮,这种情形人们只要见过,就会过目不忘。

      他会睡得很死。睁着双眼,瞪视甲板,看起来一半像是死了,一半又像要挣扎着存活。他的呼吸会变得很慢,很沉,很深,每一口气都夹杂着渴望或者是绝望。这种情况下他很难被叫醒,人们也不忍心叫醒他,说不清为什么,好像这么做就是硬把他从漂浮着的美梦之中,拉回现实。

      在那些时候,人们会意识到他确实有病。就好像达文波特和雷德克奈普曾经声称的那样,虽然他很强健,却有着不为人知的病症。于是船员们就比过去更加关怀这个神秘的,丧失了过去的陌生人。

      他每次总是自己醒过来,醒来后就发誓说今后再不要这么睡了。他并不留恋睡眠给他的休息,因为他知道那让自己完全卸下了武装。在这茫茫大海之上,他漂浮在永无止境的梦境中,温暖安详,毫无负担,毫无目标。他会眷恋被大海这样拥抱,哪里也不想去。就像从前一样,它呼唤他吸引他,带走他的感觉,掠夺他的思维、雄心还有欲望,许诺他安逸与满足。他则会逼迫自己反抗,挣扎着醒来,不停地工作再工作……直到海鸥的叫声带着他再度迷失……

      作为英国王室特许的战时私掠船之一,他们打败了一艘又一艘西班牙战舰,获得了许多战利品。女王称他们为“她的海狮”。英国没有足够的军费营造西班牙那样规模的无敌舰队,只能鼓励战时雇佣军用掠夺船只与物品的方式去摧毁敌人的海上贸易航线,战利品被完好地运送往英国,登记评估以后,士兵们就能获得可观的赏金。

      那个时代许多人就这样发了财,莱戈拉斯也不例外。他们的船在一片赞誉声中凯旋归来,不仅完好无损,且近年来不断消灭敌军战舰,切断航道,保卫英国国土免受西班牙舰队入侵,可谓战功累累。

      然而,随着名气和财富不断增长,他也越来越确信自己已经彻底迷失。多年的漂泊,不论到哪里,不论遇到谁,只要有机会他就会问——问他的家,问他朋友曾经建立起并统治过的国度。他问啊,问啊,问啊……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奢求。可是到头来谁也没能回答他。他的家已经不在了,他的过去彻底消失了。

      渐渐的,那个消失的过去被越来越离谱的谣言所取代。人们一向喜欢编造各种各样的故事,这一点也不稀奇。对他们来说,既然他孤零零一人,当过兵、有病、看来又丧失记忆,就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围绕着他……有人说他是一个遭遇海难的王子——尽管从没听说过临近王国有谁家走失了一个;有人说他是个王室的私生子,是欧洲某一顶王冠的合法继承者,逃过了刺客追杀侥幸活下来;也有人说他是冒牌的、野心勃勃的戏子,或者干脆是个骗子。最后那种说法他自己还颇有点同感。他已经没有真实身份也没有了自我,不论用什么来取代,都不过是假象。

      不久以后,他不再提那些没人能回答的问题了。因为每一次结果只有让他更加失望而已。他既不纠正也不鼓励别人对自己的猜测,他只是想去英格兰……英格兰,在那里或者有他寻找线索的最后机会,在那里他也可以兑现自己对一个老人的临终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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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文波特的寡妇所住的地方,山区石林密布,连绵而巍峨,粗犷而刚毅,与这样一个下着大雨的午后颇为相称。他站在房屋周围矮矮的小花园铁栏杆之外,若有所思地想。

      “您打定了主意没有?”

      他抬起头,透过阁楼的窗子看见一个小姑娘,她脸上挂着一个大胆的笑容,一双与她父亲一模一样的灰眼睛居高临下地看他,浓密的红发映衬着笑脸。他觉得她非常漂亮,因为她看来如此生气勃勃——那头发的色彩,那快活的眼神,那友好的笑容把灰色山石和大雨的阴暗气氛一扫而空。

      “对不起,你说什么?”他不解地问。

      “我瞧了您半天了,您好像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进来似的。” 她快活地回答道,“瞧得我都有点不耐烦了……您要么爽快点进门来,要么别老杵在我家门口犯愁,……您的神情比这大雨还要令我丧气呢!”

      “路易莎!!”他听见有人从那黄毛丫头背后呵斥她,“做什么在这里大喊大叫的?”

      一个妇人走了过来,低头看他。她看起来的确与达文波特身上所带的肖像很神似,上了点年纪,但很漂亮优雅,身上还穿着寡妇黑裙。

      让他惊讶的是,她立刻对他说,“我认得您的脸,先生,请您进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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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把他安置在早餐室的壁炉边,还给他端来了热茶。他浑身湿了,她们想他一定被雨淋得冻坏了,就找来了毛巾和达文波特衣柜里的更换衣服。为了不弄湿家具他接过了毛巾,但并没有动那些衣物。

      “我不会打扰很久的……”他轻轻对端茶过来路易莎说。他注意到她的手一看就是做过活儿的,粗糙而干练。家里没有仆人,达文波特从来谈不上有钱,不过家里人都很勤劳,房子看来整洁体面。

      路易莎退下以后,达文波特的未亡人伊莎贝尔手中虔诚地托着两张发黄的纸,与他面对面坐着. 她把其中一张翻过来给他看——那是雷德克奈普的画作,一幅全体海员的画像,实际上是达文波特死后才画的,但雷德克奈普还是没有忘记把老水手画进去。莱戈拉斯默默地看着甲板上那些船员们,心里数着有多少人最后没有能够回来。

      “这是那个好人寄给我的。”她说着,指了指自己丈夫,“瞧,他在这儿。而您在那儿。”

      “我还从没见过这画。”她把画像递给他后,他这么告诉她说。“那位画家雷德克奈普先生、您丈夫,还有我是在同一个领地当值的。达文波特先生……去世的时候,我们两个也都在。不过后来雷德克奈普先生和我没一起回英格兰,他被女王先召回来了,我却还要去打仗。”

      “我知道您,”伊莎贝尔一边摆弄她手里的活计,一边说道,“他在最后一封信里提起过您,跟我夸您……那封是和其他遗物一起被送来的。还没写完,不过读着它,就好比他在跟我说话了……”她在掩盖不住的悲痛中摇着头。

      “我来这儿是因为……”莱戈拉斯有些犹豫的开口,“他是个好人……我说您丈夫。所以我到这里来……大概……不,我是说我来这里告诉您……”

      她用心听他讲话,但越听越糊涂。事情有点失去他的控制了,其实达文波特只是嘱咐他照看他们家里人,而他答应了。可是一个人要怎么开口问别人他们需要什么?他是否可以留下一笔钱然后就走人?

      “夫人,您有几个孩子?”他问。

      “路易莎是我女儿,”她回答,“还有史蒂文,我的小儿子,今天他进城里去了。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我是被派来给您递交遗产的。”莱戈拉斯决定撒谎,那不过是千百个谎言中的一个罢了。“您丈夫留下了一大笔可观的财产,指名留给他的继承人。”

      伊莎贝尔挑起了一根眉毛。“我们已经收到他的抚恤金了。”

      “是啊,不过您瞧,”他说,“劫获过西班牙船只的私掠船,必须带着财物来英国估价,还要计算分配佣金给同船的人,所以这需要花很长时间。”

      “要三年?”她有点不相信地问。

      “可不是,”他耸了耸肩,小心翼翼地对着她笑了笑,“不过能得到点好处总好过没有吧。”

      “这可不一定,任何东西都是有代价的,您不这么认为吗?”她说着环顾了一下自己简朴的家居,“不过当然我也不会拒绝……我们挺需要的。”

      于是,她的客人如释重负地微笑了,“那么就请您接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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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他以为跟这家人的关系就这么了结了。既然诺言已经兑现,他便开始着手自己的事情。他进了伊丽莎白一世的宫廷,引见者是一个与他在西班牙海上并肩作过战的爵爷。

      他被介绍给“童贞女王”伊丽莎白,如雷贯耳的名声令他对她产生了好奇——巾帼不让须眉的伊丽莎白,真正的帝王,一辈子嫁给自己的国家女性——他发现自己很怀念那种王室特有的奉献精神,那种属于国王的尊严、智慧和正直,让他想起自己父母和身为国君的朋友。

      他走上殿堂时,伊丽莎白上上下下地端详了他,目光炯炯,神色威严。人家报上了他的姓名,他就以自己的标准给她行了一个礼。

      也不知是他惹她不高兴了,还是令她留下了深刻印象,总之她皱了皱眉头。

      “您瞧,理查德爵士,”她对莱戈拉斯身边的那位贵族说,“他连鞠躬礼都不会行。” 可是见爵爷小声嘱咐朋友低头,她又挥手打发他。

      “我在想,”她说,“究竟是因为他出身太低贱而不懂得皇宫礼仪呢,还是出身太高贵,自视与我平起平坐。”

      莱戈拉斯直视她的眼睛。他看出她用不着别人开口,自己就能得出结论。她是一个绝顶聪明自信的人,尽管年事已高却依旧神采奕奕。

      “他甚至懒得想法子来说句讨我欢心的话,”她继续指出,“您说我们该那您这种人怎么办,绿叶先生?”

      “任凭您处置,夫人。”他说,“您是女王,世上有诸多事宜您可以扭转乾坤;但我只能做我这种人,对此您既无能为力也不必煞费苦心。”

      “傲慢之至。”她的锐利目光调皮地闪烁了一下。

      她转过身,认真地对理查德爵士说:“您的请求,我准奏了。您可以带他上这儿来。御书房向他敞开,宫里绘画地图的师傅他也可以传召。就让他去寻找他自己吧——这样也好满足我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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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戈拉斯发现,正如达文波特过去曾说过的那样,英格兰找不到他要的答案。他找到了法律、制度、知识与艺术这些代表了文明世界的东西,但是这中间并没有丝毫他过去生活的影子。

      失望的感受几乎让他招架不住。从前他只是感到孤独罢了……现在,与未来那漫无止境的岁月比起来,这点孤单实在不算什么——真正的可怕的是孤独到头来会被绝望所代替。无人可循,无物可依,甚至没有过往可回忆。孑然一身的永生不死,不论是从前、现在、未来,抑或者是永远……

      然后他又想,真实的人生哪能如此残酷?莫非这是老天在惩罚他?他不由恼怒起来。怒火很快转化为一种近乎于疯狂的满不在乎——克制有什么用?谨慎有什么用?深思熟虑又有什么用?反正不论他做什么,对于这个大千世界来说根本是微乎其微的——最辉煌的国度与最伟大的英雄不复存在了,这个子虚乌有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是值得追求的。

      也许那些人说的并没有错。他想,也许我真的在哪里撞坏了头,说不定我记忆中的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自我质疑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在漫漫长夜里独自反复思量,对自己,对星月,对花草树木,对一切能在深夜里竖耳倾听的事物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孤独的语言。幸好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回答……否则他恐怕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疯狂。他害怕有一天会完全忘记了那种语言,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心里记挂着什么人。

      至少我是存在的。他绝望地想,我们都是,至少一度是……

      那是他死死抓住的最后一丝希望。

      那段时间里,莱戈拉斯成了英国宫廷里的常客,总是与权威和专家交往,到处寻找最好的图书馆。大家都看出女王很支持他,不仅什么都满足他,还常常打听他的进展。于是王公贵族们纷纷响应起来,邀请他去参观他们的私人藏书——其中一些也不纯粹为了讨女王的欢心,而是真心诚意想帮助他。

      没有人怀疑他那种疯狂的执着与坚韧。然而现存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他一天比一天濒临虚脱,步步走向极限。

      他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次遇上了姓达文波特的人。

      那时,他正盘亘在一位欧洲颇具名望的法裔公爵家的别墅里。爱德蒙是个中年鳏夫,也是成功的商人、政治家和战功显赫的军人。他家底丰厚、为人精明,在上流社会消息灵通。只是他外貌平庸,多年来对修饰也毫无热情,自从他那呆板可怕的妻子死后,他还不曾考虑过续弦,因为不幸的婚姻毁掉了他对所有女人的好印象,他一贯轻视她们,就像她们也不会把他看成理想的对象一样。说到底,尽管他有钱有势,却丝毫不讨女人们的喜欢。

      不过他为人挺善良,听说了“绿叶先生”的故事之后,主动提出让那位迷失的人去参观他家里那令人叹为观止的大藏书室,并邀请他在自己府上小住。

      这天早上,但他们像往常一样在早餐桌上面对面坐着时,莱戈拉斯发现爱德蒙一反常态得焦虑。

      “你好像有点紧张,”他呷了一口茶问道,“是因为女王要来的缘故吗?”

      “嗯?”爱德蒙有点心不在焉地抬起头,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哦,天哪,你说女王?不,对她的欢迎我已经准备充分了。你知道的,绿叶先生,我有理由相信她四处‘拜访’大臣的真正理由是想节省她自己的宫廷开支——因为她可以到处收礼物,且随从官员的吃穿用度也全被包了。看她最近几乎一刻不停,一定是在筹钱造新工程……她这么做很实际的也很聪明,而且我不介意,真的。我很爱与她做伴——除了某些她发怒的时候。”

      “那么,你在为什么心烦呢?”他问。

      爱德蒙皱着眉头,左右看了看,仿佛很别扭的样子。莱戈拉斯几乎可以猜出来了,一定是跟女人有关。

      “你听说过路易莎•达文波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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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戈拉斯当然知道她。

      她母亲正是用了他给的钱送她去了德国。师承当代最伟大的音乐家,过不了多久她的才艺就闻名于欧洲的上流社会。

      很多人相信她已经做了那疯狂的作曲家本人的情人与缪斯。但因为没有真凭实据,她照样还是进出宫廷做表演,照样还是到处招蜂引蝶。爱德蒙不是她逢场作戏的第一个对象,更不会是最后一个。公爵在欧洲旅行时就听过她演奏,如今更请她来到自己英国的驻地来为女王献艺。

      在莱戈拉斯看来,她与他初见她时没有什么两样,很活泼也很油滑。她的美貌被音乐才艺所点缀,却又被那一大群簇拥着她的蠢货所折损……她对所有的男人笑脸相迎,而一旦成功将他们掌握在股掌之中后,就轻描淡写把人打发走,好像什么也不在乎。所谓的爱恨交织,不外乎是掂量过的欲擒故纵。欲望本身就有这些表现:放浪形骸的、不知分寸的,罪恶的。一个所谓八面玲珑的女孩,他完全可以看穿她,并且打心眼里不喜欢她。

      爱德蒙的乡间别墅随着女王的圣驾莅临逐渐热闹起来,而莱戈拉斯自从小屋一别以后,终于又再度见到了路易莎。那天他如往常一样向女王致意,又像往常一样离开饭厅回去查阅资料。不过他出席了晚餐后的舞会,那屋里挤得人山人海,但路易莎的容貌在万花丛中依旧夺人目光。他记得她对他若有所意地笑。

      当晚他们没说话。她总是被她的女友、侍从、还有一大堆献媚者簇拥着;次日他们依旧没说话,还有再次日也一样,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她属于纨绔子弟和名门淑女,而他属于他自己那种寻找过去的执着。

      然而,就像初次见面一样,她总能在他最不设防的时候抓着他。当所有人都出去参加狩猎而他独自留下时,她就这么出现在公爵的豪华书斋门口,看着他。

      尽管听见她来了,他依旧低着头读完了自己想读的,这才抬头看她。

      “格林利夫(绿叶)先生。”她微笑着说。

      “达文波特小姐。”他谨慎地跟她打招呼,“你怎么没跟其他人去打猎?”

      “做人不能样样逞能,有些时候,你得有所保留。”她口气颇为轻松地向他走过去。“这样不好吗?也让人家背地里说说你,体会体会你不在时的寂寞……”

      “看来欧洲大陆的昂贵教育的确让你学到不少东西。”他带着点讥讽的语气。

      “也许吧,”她承认道,“不过依我看,这方面的本事,谁都比不上你。”

      他不禁皱眉。该用什么词形容她?“伶牙俐齿”?

      他再度低下头,但她跑到他身后去看他手里的书。“公爵把我们俩都请来了,他人可真好。”

      “嗯……”莱戈拉斯心不在焉的抬头瞥了她一眼,“你说得对……”

      “你嫌我烦是不是?”她咯咯笑,“其实我只是想找机会向你表示感谢。你是我父亲的朋友,且待我们很好——谁都可以把他那笔遗产据为己有的,可是你偏偏不。所以我总是记着我应该跟你说声谢谢……现在总算有机会了。”

      他能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希望自己在这时候打断她。

      “现在你总算道过谢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她说,“算是仁至义尽,你可以走了。”

      “你这个人真傲慢!”她瞪大了眼睛,有点恼火地说。但过了一会儿,她口气又软下来,“我知道你很忙……我也理解你的心情……”

      他黯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自顾自继续看他的。她没办法,只好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时从这儿或那儿拿起一本书翻翻。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便一心一意在书上压根没注意她在同他讲话,好像是在说什么自己从不像父亲那样爱读书之类的琐碎事。

      那个所谓的线索最终又是一场空欢喜。他恼火地吸了口气,砰一声关上书,放在书上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你不该老待在这密不透风的屋里。”她开口说话打破了沉默,像是把笼罩着他的绝望黑暗刺破了一道裂口。那是一种侵犯,但又并不叫人讨厌。

      真有点矛盾。他想。

      好像是抬头看她的那一瞬间,他方才想起她还在屋里。这令她有点不习惯,因为她是从不被如此忽视的。他看出她眼睛里有着理所应当的气恼,但令他惊讶的是,那并不是他从她表情里读出的唯一情感——还有一份深深的同情——这让他想起了她父亲,也让她看起来和最近几天她给他留下的轻狂印象颇为不同。

      “我的意思是说……”她犹豫道,“假如你有时间的话,我倒可以陪你散散步。”

      “我有些时间。”他轻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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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们在空旷的庄园里慢慢散着步的时候,她向他诉说了上次见面以后的经历。她都去过些什么地方,见过些什么人。原来她母亲在她去德国不久以后就去世了,她弟弟史蒂文当了家,生意做得还行,但是就跟如今许多年轻人一样,不得不出国去谋生活。

      “他人很聪明,”她充满感情地说,“有一天他一定能出人头地。”

      莱戈拉斯很无奈地发现,对他自己,他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他的生活一成不变——宫廷、藏书室,宫廷,藏书室,然后是一无所获。

      “我听说了很多很多关于你的传闻,”路易莎说着,指出了其中最不可置信的一点,“说你是新大陆上的土著人养大的。”

      “不是真的。”他微笑着说。

      “说你是个王子。”她说。

      “谁不希望自己是个王子啊?”

      “说你是个骗子。”她大胆地加上一句。

      “这个么,仅限于本朝,”他冷冷地说,“在别处可不是。”

      “那么……一个幽灵?”

      “你干吗不闭上眼睛,瞧瞧我会不会消失?”

      她笑了,果然闭上了眼睛。

      然后,悄悄透过一只眼证实他还在,她开心地笑,“看来,我们至少能肯定你是个大活人了。”

      他还从没见过胆敢拿他的过去开玩笑的人,她的轻浮态度倒也给此时此刻的气氛平添了几分轻松。他有种奇怪的感受,好像她跟他一样是“迷失的人”。跟他一样在这个陌生世界里不知所措,也跟他一样,永远戴着一张面具。

      “我父亲在他那封没写完的信里跟我母亲说过,”她对他说,“说你不是普通的人。”

      他怀疑地挑了挑眉,她则模仿他这一习惯动作,嘲弄他。

      “他信里怎么说?”他问。

      “他说你的耳朵长得怪,而且你睡觉不闭眼。”她一边回答,一边朝着他做鬼脸。

      “还有呢?”他继续问。

      “他说你晚上不停祈祷,”这次,她的回答看来略有所思。“你的祈祷词既不是拉丁语,也不是任何一种他所知道的语言,但是他毫不怀疑你是在祈祷……因为他从没有听过如此虔诚而又如此……绝望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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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注:为了Legolas以后的不同谐音化名做铺垫,我逐渐将“绿叶”转换为“格林利夫”了。虽然我知道我们大家谁都不会忘记他的名字叫*绿叶* 但这个故事所讲述的,就是“绿叶”怎样消失在历史中,先被“格林利夫先生”取代,然后逐渐演变成“格林伍德上尉”,一直到最后才呈现出我们所看见的“格林尼警探”。这个过程看来不露痕迹,但的确是一刻不停地在变化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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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大家都去镇上游玩,路易莎却留下来陪他;再次日,湖边的野餐会她也没去。他由衷感激她的陪伴,因为这让他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忧郁。她就这么闯入了他的世界,将沉迷在过去的他一把拉出拽入了现实之中。她眼中的明媚笑意让他开始感觉自己不再与这世界格格不入,让他开始感觉……现实也并非一无是处。

      白天她的时间属于他,她从不会在此时对他掩盖心里的任何想法,伊丽莎白宫廷之外的她是如此的单纯、直率且诚实。只是一到晚上一切都会不同,她又成了那个爱耍手腕的女子,而他……又成了那个对她毫不在意的男子……直到次日的阳光照耀着她走进藏书室,再照耀着他们一起离开……

      于是有这么一天,当时机和角度都恰恰好,他就低头吻了她。

      随着时光流逝,他会体会到那并非是真爱,并不是的。那只是一种需求……路易莎令他忘却悲伤,路易莎是真实的存在,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她让现实变得可以忍受,她不在意他是一个骗子,她让他远离胸中的恐惧……接触她一如试图抓住个陌生的世界,就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会想抓住最后的呼吸机会,一个绝望孤独的人会想寻求最后的亲昵……

      但,他体会这些还需要时间。

      那天下午他只知道自己受到了伤害,一切就好像他真的爱她。她的爱或许比她表现出来的更深刻(关于这一点,他要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才会明白),但在那一刻,他确确实实受了伤,因为她做了一件女人在这种情况下所能做的最狠心的事情:他吻了她,她却嘲笑他。

      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居然会被这么一串清脆的、细碎的、轻浮的笑声伤成那个样子。好像他的行为简直傻透了,无聊透了,好像他这是一脚踩进了她惯用的圈套,和其他受了她迷惑的男人一样,任凭她随意玩弄感情。

      那声音就好比利箭穿心,让他感到无法抑制的愤怒和耻辱,所以几乎没有注意到她那对含泪的灰色眼睛里并没有笑意。

      “你为什么非要这样?”隔了好久好久,他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她没有回答,好像没事人一样的唠叨起她弟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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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路易莎没来找他,他对此一点也不惊奇,只是当他听说她接受了此处高贵主人的求婚,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婚礼的时候,还是感到非常非常气愤。

      于是莱戈拉斯重新热切地投入工作,不再在女王的晚餐和舞会上露面。直到有一天下午他被叫到了女王的面前。

      “格林利夫先生。”女王跟他打招呼,他就又行了个一贯的、不够谦恭的鞠躬礼。满朝文武此时的注意力全都在他们身上。

      “我感到今天下午的娱乐活动有点……不够刺激,不够危险,”她看着他时,目光闪闪的。“我听说你玩刀剑玩得不错……而且还拥有一对奇特的长刀,非常与众不同——我很想见识见识。”

      他有点不明所以地皱眉,然后简短地点点头,对身边一个仆人低声吩咐了几句,让他去取自己屋里那对精灵白刃。

      “你的刀是什么地方制造的,格林利夫先生?”在他们等待的当口,伊丽莎白这么问他。

      “在我的家乡,”他回答,“我的人造的。”

      “也就是那个迄今为止你还没找到的地方。”她说。

      “很不幸是这样的,夫人。”他回答。整个大殿依旧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他与女王,其中也包括路易莎。她站在爱德蒙身边将手插在他臂弯里,一味回避莱戈拉斯的目光,看上去不知何故有点紧张,爱德蒙呢,多了个女人在边上,倒是干净体面了不少。

      仆人带着他的武器回来了,莱戈拉斯接过来双手奉上给女王。她伸手碰了碰它们,那不同寻常的锋利光芒折射在她脸上,仿佛是丰富的历史给了它们生命力,向她不停地诉说着过去,而她带着些许惊讶不紧不慢地鉴赏。

      “的确是难得的宝刀,”女王评论道,“我以前从没见识过这样的兵刃,但愿我能亲眼看见它们被使用。”

      伊丽莎白的目光里有种令人警惕的危险,他皱着眉头,不知道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她则无所谓地瞪他,然后开口叫:“爱德蒙公爵!”

      公爵放开路易莎的手,走到女王面前。

      “我想观赏格林利夫先生使用他的武器,”她对他这么说道,“您能不能赏我个脸,跟他挑战一下?”

      “遵旨,陛下。”爱德蒙答应着,脱去了他的长外套。

      莱戈拉斯久久审视女王,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决斗是一种很危险的行为,陛下。据我所知只有贵族才享有这种特殊权利。”他小心地开口道,“而我身份低微。”

      “你是吗?”她轻声问,“要知道,格林利夫先生,在这个地方不论身份高贵还是身份低微一样都得听我的命令。也就是说,先生,你唯一需要在意的是我吩咐了什么,然后只管照着做就是了。”

      莱戈拉斯不能置信地看着那位年迈的公爵,眼角处,他看到路易莎担忧的表情。

      一语不发地,他脱下外套递给仆人,大厅里的人群立刻自动散开,将舞池中央一大块地方腾了出来,让两位决斗者各就各位。他们缓缓地绕着场地迈开步伐,互相审视。

      莱戈拉斯看得出来爱德蒙是个训练有素的战士,他脚步稳健、从容,且很有节奏。他紧了紧手里的刀,倾斜着头部,然后漫不经心地发出了第一击,爱德蒙从容地挡住了,路易莎在他身后发出轻轻的呼叫。

      第二击轮到爱德蒙出手,那是一剑斜砍外加前攻,飞快而凌厉。但是还远远么有飞快凌厉到足以打败莱戈拉斯,即使在他完全无心恋战的时候也是一样。

      突然间,仿佛是看穿这一点,他一下子放开了手,毫不留情面地反手出击,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公爵打到在地,众人还没有从惊愕中回复过来,他已经背转了身,让公爵自己站起来。

      整个过程中,女王一直在微微地笑。

      就算莱戈拉斯听不见,单凭一个战士的本能也能觉察到,爱德蒙准备在他背后偷袭。

      “小心后面!”路易莎大喊了一声。

      这一刻他猛地抬起头来望她,带着几分惊讶,他们四目相交。她僵住了,他则莫名其妙地为了她的关切而恼怒。

      假如你真那么在乎我,为什么又去向那个可怜的傻瓜投怀送抱?

      他转向爱德蒙,带着几分怒气,再度将他打到在地。贵族的剑脱了手,被莱戈拉斯一脚踢开,人群惊叫着散开,那把剑滑开了老远。

      然后,他愤怒地看着女王,把自己的刀丢在地上,仿佛在问,这下你满意了?开心了?

      面对他的公然藐视与反抗,女王生气得瞪了瞪眼。

      莱戈拉斯走到爱德蒙跟前,气息不喘、发丝不乱。这让爱德蒙既有些恼火又有些敬佩。

      几秒钟静默,人们在紧张的气氛中大气也不敢出。“假如你还算懂点礼貌,就该让我赢。”爱德蒙终于打破了沉默,周围的人有点紧张的跟着笑起来。

      自我镇定了一下,莱戈拉斯微微提了提嘴角,弯腰拉爱德蒙起身。

      “这是一个毫无争议的胜利,格林利夫先生。”女王嘴上这么说,但他看出她还在为他方才的行为生气。

      “全部退下,”伊丽莎白命令,“我要跟格林利夫先生单独说话。”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空空的大厅只剩下一个怒火冲天的女人和一个胆大妄为的精灵。他站在她面前,依旧带着几分愤慨和不羁,等着她先说话。

      “怎么?你打算指责我?”她用断然的语气质问他。

      “我想不出您出于什么理由要存心羞辱一个衷心耿耿下属、一个诚心诚意的慷慨主人。”莱戈拉斯说,“您说得不错,夫人,我无法理解,且指责您的所作所为。请您原谅,在这个宫廷里有些游戏我不会玩,也不打算玩!”

      女王听出他话中有话,托腮沉思道:“看来你所暗指的并不是今天下午的决斗,当然了,你是说某位我们都感兴趣的年轻女人正在玩的所谓‘游戏’吧?”

      “她关您什么事?”他直截了当地问,并不假装不知道女王所指的人是谁。伊丽莎白是非常精明的,对自己王宫里发生的事一向了如指掌。

      “美貌是一样危险的东西,非常危险。”她带着几分思索,说道。“你可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一个眼睛闪闪发光的年轻姑娘,比起我宫廷里任何一个愚蠢的大臣都更有价值?我现在非常需要钱,格林利夫先生,英格兰没有这个就不堪一击!而她,她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可怜的爱德蒙就是这件事情的关键,”她说,“你瞧,他的要价一点都不高,不过就是要那个小丫头乖乖听话而已,他可以拿他的钱和影响力来做交换条件,而我知道这漂亮丫头会服从我的命令……所以你小心听我说,格林利夫先生:离开她!我最近几日听到的传言已经被你和她今天下午的表现证实了。但她不是属于你的,甚至也不是属于爱德蒙的,因为归根到底她是属于我的。”

      “人类生命何其短暂,还说什么属于不属于。”莱戈拉斯试图反驳。

      “我想,你懂得什么叫做牺牲。”她对他说,“要是你相信男人可以在战场上为国捐躯,那么你就应该明白女人也同样可以走上婚礼的红地毯,却永远把她的心留在教堂的门外。我本人就做出过类似的牺牲,因此我会指望自己手下的人也有同样的魄力。说到底,我根本不需要跟你晓以大义,因为你能在这里本来就是出于我的仁慈,请你不要忘记这一点。”

      “我最讨厌别人颐指气使。”他狠狠地说。

      “这我知道。”她飞快回答,“而我,最讨厌别人公然反抗。真不晓得我们俩怎么能相安无事到今天?我想,答案可能是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吧……我不想砍掉你那漂亮的小脑袋,格林利夫,你让我的宫廷增色不少。可要是你不知好歹胆敢阻挠我的计划,可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然后她又瞪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男人啊,一沾上爱情就全都成傻瓜了,难道你们不明白人心才是最难测的?要是你真有胆子就反抗我吧——反抗我,试着去争取她,然后等着自己伤心!……因为我敢担保她不会让你得到的,因为她最清楚她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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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真有这么糟糕吗?当个公爵夫人,有头衔,有钱,有个崇拜自己的丈夫,衣食无忧,不用操心儿女的前程,还有光耀门楣,为国家出力,让女王欠情?

      莱戈拉斯不停考虑着这些,然后越来越明显地疏远了她,就好像她也疏远了他。既然他们两个不久以后都离开了爱德蒙的城堡,这件事情办的一点都不费劲。

      路易莎的弟弟史蒂文•达文波特赶来见姐姐,出于路易莎此时的地位,史蒂文很快被宫廷接纳且被委以重任,他成了德意志地区的外交大使,这足以满足一个年轻人想要干一番大事业的雄心壮志。

      他了解格林利夫先生的处境,同时处于对他为达文波特一家出力的感激,史蒂文请他跟他一起走,颇有远见的年轻人说,既然英格兰没有他寻找的,何不到广大的欧洲大陆去碰碰运气呢?

      光凭这一点他就应该离开,何况他一心只要远离英格兰。

      此时此刻,当他站在即将启航带他远去德意志的船甲板之上望着岸边路易莎脸上那淡淡笑容,他不禁怀疑自己究竟能否从这样一种束缚之中真正的解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FEE3:海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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