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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8.
      这几日我一直昏昏沉沉,每天晚上都找借口把饭端回自己屋吃。萍萍看出我不开心,时不时到我宿舍骚扰,甚至还拉上于之梁。我心知她是好心,但又实在没有心情应付。有时不耐烦,干脆一个字不说。这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似乎还没伤到乐观的萍萍,但我知道那也是迟早的事情。
      这样也不行。我需要空间度过我的哀悼期。租房的事情终于又被提上了日程。
      学校附近实在没有空房子,要有也是人家小院里租出一间屋。而我现在最想避免的就是和别人住在一起。桑园那边倒有个小宅子,但一是贵了些,二来也太远了。我焦头烂额,恨不能自己盖个草棚算了。
      那日去村东养猪的张家买猪肉,无意中说起找房子的事情,他竟提到断桥竹林那边有一处空房。原本是租给几个城里来的画家的,他们走了以后已经空了将近一年。房子虽然小,但是便宜,况且离学校也不算太远。
      我再也不想到那断桥去。可这个机会实在难得。更何况,我心底里清楚自己有多爱那地方。好像两股绳子把我往相反的方向走。理智和情感难以调和。
      我问清房东是谁,刚要走,被张家媳妇拦住:“我们那口子就知道瞎说八道!姑娘,你一个人住?”
      我点头。
      “那你可千万别住那地方。村子里的人都不去那里,说是……”
      我等了一会儿,她脸上现出难色,向门口瞅了一眼才压低声音说:“有人说那里闹鬼!”
      张大哥把刀剁在案板上,笑道:“都是胡说八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鬼呢!”
      “去!”张家媳妇嘘他:“你个大老爷们,成天杀猪,身上都带着凶气呢,鬼就是来了也不敢招惹你!”
      张家媳妇嘴上凶狠,脸上倒是有一丝得色,这又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就不一样了,娇娇滴滴的大姑娘,自己一个人住在那地方多危险!”
      我谢过她的好意,还是执意去找房东。
      比起鬼来,我还是更怕人。
      村里的房东也没那么多规矩,什么合同都没有,房租也便宜,反正房子在那里闲着也是闲着。我先交了三个月房租,他说什么时候都可以住进去。如果东西坏了,自己修修就行了。
      我回去和王校长、萍萍、于之梁、张老师都说过。本来是打算马上就搬进去的,于之梁说房子指不定什么样子呢,还是先翻修一下比较好。
      我和萍萍于之梁三人,抱着些打扫卫生的东西,说说笑笑去看房。萍萍本来嘴唇噘得能挂油瓶,但看我难得这么高兴,不一会儿也就开朗起来。
      房子的状况不算差。只是一套平房,三间大屋,一个卫生间,带个小院,我暂且把它们划为厨房卧室储物室 ,虽然我也没什么财产可以储藏。萍萍提议说第三件房干脆作客房好了,以后她隔三差五就来陪我住。灶台床铺都齐全,还有些简单家具,水管也好使,就是灯泡不亮了。我们三个忙活了整整一下午,清出好几大袋子垃圾去,又打了水把地板好好冲刷了几遍。屋子里窗明几净,看着有了家的样子。
      我们三个又回宿舍把我的东西都带上,包括我那盆还开得旺盛的小黄花,顺路又买了灯泡厨具副食品等等,天黑之前总算安顿好。
      还是萍萍下厨我和于之梁打下手。萍萍蒸了一块咸肉,切成透亮的薄片,拌上蒜末;锅里熬上几条小黄花鱼;炒了个素白菜丝;又拍了两根黄瓜。主食是葱油饼,厚厚的一大张,出锅时还呲呲拉拉的挂着油星,外面焦黄内中软嫩。这一顿饭吃得很开心。于之梁感慨就是少了些小酒,要不是我们拦着差点就跑出去买了。
      吃晚饭他们要帮忙收拾碗筷,我赶快拦住:“天不早了,你们先回吧,明天还上课呢。”
      “真的不用我留下来陪你?”萍萍又问了一遍。
      “真的不用,明天就又见面了。”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还是太危险了……”于之梁道。
      “我怕什么?还能来群狼把我叼了去?”
      我是开玩笑,于之梁却当真了,不知从哪儿给我弄了两根大棒子来放在床边,又叮嘱我野兽怕火,蜡烛火柴一定要放在身边。
      我笑他神经过敏,这村子里人来人往,最多有些小兽偶尔近来逛逛,倒让他说的跟森林小木屋似的。况且,这两根木棒虽然不是什么利器,我还是有本事用它们不小心伤到自己的,这可比野兽拜访的可能性大多了。
      送走了他们,我收拾好剩饭剩菜,准备明天再吃。这一折腾,我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剩下的钱勉强能维持这个月的伙食费,离发工资却还有半个多月。现在不比住学校了,什么都要省着点才行。
      时间还早,我翻翻书没兴趣读下去。很久不去断桥了,现在难得住得这么近,不去倒没有理由了。
      距我上次来断桥,很多事情已经改变。但断桥如故。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略甜的空气把一股子恬淡的心情注入我的每个毛孔。
      “宁老师……”身后一个声音传来,静静的,小心翼翼的。
      我回过头,看到那张几近完美的脸。我知道他是英俊的,但此时才第一次细细打量,只觉得他是这样好看。他的眼睛很长,眸子黑亮,里面是深沉的、睿智的,不带半点这个年纪的男人常有的浅薄。这双虎目炯炯,应该是威严的,但现在却好像熔化的宝石、透着暖意。鼻梁是高而挺直的,眉骨突起,两道粗眉插入鬓边。他的肤色有些黑,却是健康的颜色,好像琥珀或蜜糖。那张脸如此英俊、善意、平静,我想不通自己在怎么会被他的声音吓到跳河,甚至有些想不起为什么会生他的气。
      当然,只是“有些”想不起。我没有忘记他对我平静生活造成的不可逆的伤害。
      我板着脸不语,假装专注于河面上偶尔的涟漪。
      荀棣也坐在断桥边,只是离我很远。良久没人说话。
      “我来是向你道歉的。”他先开口。
      我不明白这样一句话有什么意义,他对我的影响,实在不是一句道歉就可以抹煞。
      “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对不起。”
      我还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便只好选择沉默。我心里酸酸的刺痛。对他来说只是对陌生人过分粗鲁;对我来说,我早已不可宽恕的把自己坠入万丈深渊,与他的粗鲁无关。这个道歉,太过形象的说明隔在我们之间的千里迢迢。
      “我不太和人说话,已经有点忘了怎么礼貌的讲话了,所以……”
      我扭过头来研究他的表情,竟然……是诚恳的。
      我说:“你现在很礼貌。”
      他浅浅的笑笑:“谢谢提醒。我想我已经快找到诀窍了。”
      我哼了一声:“你差得还远。更何况,讲话礼貌是一回事,毁坏别人的东西是另一回事,最重要的是,讲什么和做什么都可能是假的,你心里真正的态度才最说明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什么态度?在你看来,我是什么样的人?”他板起脸认真起来。
      “你一定有什么高人一等的东西。可能仅仅是因为你在一个小村子里,比别人见得世面多些。你从来不掩饰自己的高人一等,傲慢就挂在你脸上。你看不起其它人,好象别人是低等动物。你可能所作所为是在帮他们,但你的态度却在说你这只是在履行义务,并不代表你想这么做。你不屑于给别人什么解释,因为你觉得反正别人也听不懂或者理解不了。你就是那种救人一命却让人觉得生不如死的杀人不见血的大夫……”
      他苦笑着打断我:“我想反驳你,可你说的倒也不完全错。”
      “不完全错,还是基本正确?”我问。
      “好吧,看在我是来道歉的份儿上,就算你基本正确吧。”他看着我的眼睛,忽然严肃的说:“你觉得生不如死吗?”
      “啊?”我刚想反问,才想起他只是在引用我的话:“只是比喻罢了……”
      “那就好。你该知道自己了结性命有违天道,是人生在世最大的蠢事。”
      他当真怀疑我会自杀?我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在生他的气的念头,但也忍不住笑出来:“放心吧,我不会自杀的。”
      “你确定?”他怀疑的看着我:“那你为什么常到这里来?”
      “欣赏风景啊!难道来这里就一定是要自杀吗?”我随即想到更重要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常到这里来?”
      他笑着摇摇头,一副不相信我的样子,回答我道:“因为我也经常到这里来。”他似乎没有说谎。但每每我看他的脸,心里的小兔子都一通乱跳,严重影响我的判断力。
      “我的道歉被接受了吗?”他问。
      我想了想,老实说:“这我得想想。”
      他笑道:“你总是这么不饶人吗?”
      “当然不。不像你,我明白处世待人的道理,也知道体谅他人!”
      “那就是针对我了?”
      我从来就不太会撒谎——不是不愿,只是不会而已——面对他,在这断桥上,似乎更难。我只好点点头。
      这个人,说自己不太会说话,却句句把我逼向绝境。我眯起眼睛观察他,怀疑他在装腔作势。
      他有些沮丧,随手拾起一块小石子打向水面,石子跳了几下,在水上留下环环相扣的涟漪,波光展开,源源不断。
      “为什么?”他问。
      我叹了口气答道:“我也不清楚。”
      这句话不是大实话。我多少明白自己因什么而这样反应。但我也没有撒谎,究竟这份骚乱和不寻常是为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块布包着的什么圆圆的东西,伸长手臂递给我:“喏,我想你也不会这么容易原谅我。礼多人不怪,收下我的礼物,就消消气吧。”
      我半信半疑的接过来,那东西还有些温热。
      我打开一看,竟然是一颗比鸭蛋还要大好几圈、表面灰不溜丢的蛋!
      “这……这是什么?”我问。
      “仙鹤蛋。”他搔搔脑袋、有些不安的答道:“我刚刚埋在土里烧熟的。你不是喜欢吃烧鸟蛋吗?这个……应该比喜鹊蛋好吃。”
      我目瞪口呆,几次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仙鹤蛋?有没有搞错?
      他从哪里找到这东西的?
      最重要的是,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烧鸟蛋?我这辈子只吃过一次烧喜鹊蛋,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欢吃这东西!
      只有一个可能的答案。
      我质问他:“你跟踪我?”
      “没有。”他板起脸,但随后又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你总是在我的活动区域出现,我不用跟踪也能看到你。那天你和学校里那小子到山里,我看到了……”
      “于之梁。”我提醒他“那小子”是有名字的。
      沉默。
      我把目光从他的脸上挪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还是做到了——只有这样我才能集中精力思考。我盯着水面,让自己平静。莫非我们的生活真的如此频繁的交错在一起?比我想象得更紧密?莫非我的梦是有意义的,我到这断桥来,就是注定要和他的命运开始第一次交接?
      “你快吃吧……”他小心察看我的表情,竟然一副怕惹我生气的样子:“一会儿就凉了。”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表情,还是因为我一时乱想带来的快乐猜疑,或者是关于这个鸟蛋的一切种种不可思议和滑稽,我笑了起来,而且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笑。
      他几乎在同一时刻和我笑起来,只是声音更低沉更粗犷,惊得林中鸟忽扇翅膀。
      “什么这么好笑?”他止住笑,问我。
      这又引发了我新一轮狂笑:这个呆子,明明在和我一起笑,竟然问我为什么!
      人生中总有这样奇怪的时刻,你笑,不知道为什么笑,只因为时间地点人物都对了,水到渠成。
      有些人也把它叫做幸福。
      但我不很确定,因为我从没把自己归到过幸福的人那一栏里。
      这是我来到平村后无数“第一次”中迄今为止最美好的一个。
      我很幸福。我很开心。
      我笑出了眼泪,又含着泪吃仙鹤蛋,竟然尝到了咸味。
      “饱了。”我终于宣布。这真是个不小的蛋。
      他脉脉的看着我,好像五岁小男孩盯着橱窗里的最新玩具。我敢说,这目光里是有些贪婪的,好像他明白他所期待的东西并不属于他。我想我的眼神也是贪婪的,因为我确定我想要的东西不属于我。
      “我该走了。”我有些歉意地说:“明天还得上班,真的已经不早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来。
      我跟着站起来,腿有些坐麻了,我晃了一下。
      他紧张的看着我。我确定的告诉他:“看清了哦,我这是没站稳,可不是要跳河!”
      他哈哈大笑:“在我看起来都差不多。”
      我含笑走下桥。他在身后喊住我:“喂,你忘了你的鞋子!”
      我这才想起自己像往常一样脱了鞋子散开了头发,现在正光着脚板走在青砖上。奇怪,竟然不觉得凉。
      我脸一红,伸手接过他举起的鞋子。我的指尖碰到了他的指尖,只有一点点,只有一平方厘米的接触,却好像被烫到、被电到。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一样的感觉。心里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我可以允许自己坠落,但不可以允许自己幻想。
      我们静静走到我的新家门口。我向他点头再见。其实算不上什么点头,我本来就低着眼睛,只是更低了一些。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他说。
      “你说。”我竟然有些紧张。
      “是这样……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想让我爷爷确定一下,你介不介意这周末到我家来一趟?”
      这个问题出乎我的意料。但还是未加思考便答应下来。或许我已经准备好无论他问什么都会答应下来。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琢磨着他给我发送的讯号到底代表了什么意义。但更多时候,我的脑子里只是一片混乱,无法解析出任何逻辑。我只知道自己的嘴巴咧得太开太久,简直不可思议。
      床上躺不住,书桌上倒有什么牵引着我。我起身去翻书,终于找到我要的那句:

      When he shall die, take him and cut him out in little stars and he will make the face of heaven so fine that all the world will be in love with night and pay no worship to the garish sun.

      再贴切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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