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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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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这之后的几个星期过得很平淡。我故意和于之梁保持距离,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带给一个人错误的希望,又带给另一个人不必要的担心——左右伤了两个人的心。
好在我也没闲着。王校长家藏了不少古书,很大方得借给我看,让我觉得闲暇的时间总是不够。偶尔我也会到断桥上散步看月亮,又常常看呆了忘了时间。
我时常想起荀家,那个好像很悲伤的荀叔,深不可测的荀老先生,喊我“疯魔业障”的荀融,还有荀棣。
荀棣,他是个谜。也许就是因为这,我才时常想起他,心里是放不下的彷徨。
平凡日子里唯一的亮点是荀叔一次意外的拜访。那日我们已经吃过晚饭,我正出门准备去断桥散步,谁想路上碰到荀叔。
“宁老师您好!”荀叔和上次我看到的情形迥然不同。他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即便面对的只是我这个不经事的小教书匠。如果不是看过他另外一种表情,我一定会认为这恭敬的样子是被刻好在他脸上的,想抹也抹不掉。
“还好遇上您了,我正要到学校去找您呢。”他又说,一边掏出一个布囊来:“上次您送来的扇面真好,我们一人写了一幅字送给您留个念想儿。还望您别笑话。”
我凑着灯影打开布囊,果然是四幅写好了的扇面。我苦笑。我一共就送了他们四个扇面,这下又都送回来了,而且还提了好字,这个礼还的比我送的可大多了。好在他们总算没把锦盒一起送回来,那才真叫完璧归赵呢。
我好奇他们到底写了什么,早把计划忘到脑后,匆匆赶回宿舍。
四张扇用丝绸老实绑好。我抚摸着丝绸,手上已一阵温和的暖意。
第一张扇是狂草,上书:“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我认得是陶渊明的句子。印章上的名字是荀令之。看字的气度和选句的意境,我猜便是荀老先生了。怕也只有他能把这句看上去不经意的名句写出这样淡然又迫人的气势。
我拿起第二张扇,熟悉的瘦金体让我心跳加速,我拿出书里夹着的那张留书,一模一样的字迹。扇面上只有最边上的两根骨间着字,干净利落、细致整齐:“只是当时已枉然”。落款荀坎。
我的心落回原位。是荀叔。自然,他送的药,他写的字条。说不定药方也是他开的,药也是他熬的。这一刹那的失望让我明白曾经的希望有多高。我又高估了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地位。不过是可怜人的幻想罢了。
也许是荀叔这句话的缘故,我心下的伤感竟越积越深。我不明白荀叔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写出这句诗来,但那日见他的表情又似乎让这些都说得通。
这句诗的前半句是:此情可待成追忆。
落笔人,竟似不忍提及前半句。
我拿起第三张扇,又放下,又拿起。终究还是展开来看。字看得清楚,方圆兼备,蚕头雁尾,笔力浓厚敦实,明似篆书,内显古隶。书曰:“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这词我没听过,不自禁开口念诵了几遍,立时便爱上了这句中的简朴清朗。
落款是荀棣。当然。
我拿出墨盒。好久不写,墨已经有些干了,磨出来的颜色不够鲜亮,笔锋也钝了。更不要提我连宣纸都没有,只能拿几张旧《人民日报》充数。但这些都没有关系。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写字。我把这句子抄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更爱它的韵律和意境。渐渐,我的字竟也有些篆书隶书的味道,原来我不自觉地在临扇面的贴。
他是在写断桥吗?又或许是我一直不肯放下断桥的念头才会这样以为?我放下笔,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原来这就叫动心,好像怀里揣了小兔子一样不安稳不踏实,站不住、坐不实,满心满意想着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多情善感悲叹自己的平凡。
我竟然对一个只见过三次面的人动了心。而他,对我毫不在乎,或者比无视更惨,他根本就是轻视我。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若是原来的我看到自己唧唧歪歪自艾自怜的模样,也定会嗤之以鼻。更何况他呢?
我摇摇头放下这狂乱荒唐的心思,只是专心于写字。可字写出来却歪歪扭扭,再不成个样子。
待我终于放弃,决定上床睡觉时,才想起还有一张扇面没看。
荀融的扇面与他人不同,只有一个字。是不是字我都不肯定,笔画繁多,扭曲成股,不如说更像个符。我颠来倒去看了许久也不明白,便放下了。
次日清晨惊醒,我还不能挣脱梦魇,身上是水淋淋的冷汗。
梦里荀融持一柄长剑向我刺来,口中念念有词,长剑在我身周比划却不沾我身,然而我却像被定住一般,连一根小手指都不能挪动,我的意识试图挣扎出身体的牢笼,但又好像千钧压顶不能动弹。直到我放弃挣扎,我才辨认出荀融用长剑比划出来的是个符,和扇面上一模一样的符。梦里我似乎认出了这个符的意义,好像就是个“魔”字。
我对噩梦并不陌生,偶尔有这样的鬼压床经历,心里不舒服,但过几日也便忘了。可这个梦里没有希望。好像我在黑漆漆的屋里好不容易找到了门,推开却又是一间黑漆漆的屋,循环反复无可休止,直到希望耗尽仍不能脱身。我真的十分、十分、十分讨厌这个噩梦!
今天轮到我准备早餐。反正也睡不着了,时间还早,不如做些复杂点的东西。
我揉了一块面团,拌上一小撮盐增加韧性,直揉到光滑不粘手才盖上盖子放一边醒着。这边切了一小块肥猪肉、一茬嫩扁豆,两个新鲜青辣椒切碎,加葱姜蒜爆炒过,加水、酱油、糖、盐、花椒末炖成卤子,烧好后撒上一把葱花一把香菜,勾薄芡,便在灶上温着,只等上桌前再洒上几滴香油就行了。面团已经醒好,我在案板上撒上一大把小米面,把擀成大薄片,折扇子一样叠起,切成细丝,边切边用小米面拌匀。等学生们起床再下面条就可以了。
忙活完,我脑门上已经挂上一层细汗。
这点活对平村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不成问题。村口小饭馆里的凤姨,每每只用不到半小时就能收拾出一大桌菜来。可对于我来说,在来平村之前,我还没给这么多人做过饭呢。
我插着腰站了片刻,抹抹汗,正准备抽椅子坐下歇会儿,这才看到门外直挺挺的站着个人。
“你怎么来了?”我的声音掩饰不了我的惊讶。
是我最想不到的人。荀棣。
他脸上白纸一样让我读不出表情,顿了片刻才冷冷的说:“昨天荀叔是不是把扇子给你了?”
我点点头。还是不知究竟。
“拿来。”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似乎要加强语气里的命令意味。
我转身走回宿舍。不知是不是他的威严让我冷静,或者说,这是我应该预料到的,不该有什么惊讶。当然,他一定不想让自己的东西落在一个不相干的疯子手里。又或许他看出了我过分的关注,不想为我造成更多误解,就像我不想伤害于之梁一样?
我从枕边取了他的扇子。又看了一眼扇面。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多好的词。我还没来得及查查这是出自何人之手。
也许有些事情,不知道真相才更美。
我故意没有拿上其他人的扇子。荀叔一定是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就把他的扇子拿来,但并不代表我需要归还其他人的好意。
我把扇子递给他。
他展开看过,脸上现出惊讶表情,眉头随即皱起。我开始紧张地回忆昨夜是不是无意中沾上了墨迹,或者放在枕边揉搓了纸张?
然而他没有细研究扇子,只是低着头,双眉仍是紧锁。
“不是这个。荀融的扇子。”
我一言不发,转头再去取了荀融的扇子。
他又展开扇子看过。待他抬起头时,眼神不再寒光四射,反而好像点着了两颗火星,双手又似乎微颤了一下。我不明白我做了什么惹怒他。
“你没打开过这把扇子?”他问。
“昨晚打开看过了。”我老实回答。
他的愤怒似乎减轻了些,换成了好奇和惊讶:“你看过了?那你昨晚一夜没睡?”
我不明白他要说什么:“当然睡了!”
“那……你没有做噩梦?”
我开始有些生气了:“这是个人隐私。”
他不耐烦的挥了一下拿扇子的手:“快说!”
现在我真的生气了。他凭什么这样居高临下?
“这跟你没有关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请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把你自己的东西拿走好了!我就不送客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竟飞快地把荀融的扇子撕碎扔进火炉,嘴中念念有词。我眼睁睁的看着纸张烧成灰烬,扇骨蜷曲焦糊。
“你在干什么?!”我质问。实际上,已经没有抢救的余地,我应该问的是“你干了什么”。
“以后不要随便拿陌生人给你的东西。”他眼睛盯着火苗,平静的说。
“这话应该我说才对,以后也请你不要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毁别人的东西!”
“这不是你的东西。”
“荀融送给我的,就是我的东西!你以为谁都应该听您老人家的命令,受您老人家管辖?”我觉得话里讽刺不足,说完又特意哼了一声。
“你!”他闭紧嘴唇压住火气,才又道:“无知者无畏,我当初应该让你在河里多受些苦头,恐怕你才能学点教训!”
我气结:“当初如果不是你在背后吓我,我根本不会掉到水里去!你那不叫见义勇为,你现在也没有资格谈后悔。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生病,不会再见到你,不会收你们家的扇子,不用一大清早就自找不痛快!你如果当初高抬贵手不救我,我恐怕现在还过得好一些!”
荀棣怒目圆睁,鼻翼一张一合,双唇还是紧闭。那一刻他的威严几近非人,我不禁退后几步,靠在墙上。
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了。
这倒让我找回些勇气,我喊道:“等等!”
他停住步,却没有回头。
“把你的扇子拿走,还是物归原主的好!”我注意到他把自己题过字的扇子放在桌上没带走。
他还是没回头,大踏步走出校门。
我有气没处撒,只好拿起扇子用尽全力扔了出去。扇子落在他身后几米处黄土里。
不争气的眼泪这时候才流下来。我呆呆的站在小餐厅里,看着黄土和扇子静静的流泪。我气他那样对我,更恨我自己。这下,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宁老师……”两个女生站在门边,怯怯的不敢走近。
我抹了抹眼泪,笑道:“起床啦?吃饭吧,今天吃面。”我的声音还很沙哑,赶紧转头烧水掩饰:“刚刚炉灰吹进眼里了。”
其中一个女生似乎相信了:“用水洗洗就好了!”
学生们都纷纷起床了。面条煮好大家便热气团团的吃了起来。我趁人不注意,到门口把荀棣的扇子捡了起来,回屋关上门后便赶紧打开检查。还好,只是沾了些浮土,没什么损坏。
我为自己的行为羞耻。这样一厢情愿的痴迷,太下贱了些!
但我又没有办法阻止自己。
明知得不到,但至少我给自己留下了一件纪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