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之水鬼妒天》戟沐

6、第 6 章

　　5.
　　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一早起来就觉得神清气爽，一碗白粥下肚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了一样。王校长特意到宿舍看了看我，嘱咐我今天不要上课。没见于之梁，据说今天他要顶我的英语课外加自己的体育课，忙得不行。
　　我闲着也是闲着，一早上把萍萍借我的被褥晒起来，又给小黄花浇了些水。外面日头好得很，我捧着本书坐到墙根下看，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晌午，学生们纷纷到厨房热自己带的饭，我在旁打下手，被问了不知道多少问题，小小厨房兼餐厅里好不热闹。
　　女孩子们都有些羞涩，热好饭低着头打个招呼就回教室吃了。男孩子们大方得多，小桌子上坐满了人，干脆就蹲在地上房檐下跟我聊天。平村有不少人经常进城办事，但很少带小孩子。因此他们对城里的事物也就格外好奇。
　　一个叫胡二虎的男孩子最显摆，说是经常跟他爹进城拉货，还用手比划着给其他孩子讲县城里的风光，说是晚上的灯多，都和白天一样亮。其他人“哗”的一声感叹。我想起昨晚王校长说的话，想想可能这就是那个胡虎子的儿子了，父子俩起名跟兄弟似的。
　　他说的县城就是我妈妈住的地方，说起来真是个小城镇而已，晚上也不那么亮堂。可比起山村里黑黢黢的夜，却也足够让村里的孩子震惊了。我笑道：“等你长大了去北京，那才叫亮呢。”
　　“老师您是从北京来的吗？”
　　“我老家不在北京，但我在那里上了好多年学。”
　　“北京有多大？”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实在不知道怎么打比方好，便说：“总有十几个县城加起来那么大吧。”
　　孩子们又是“哗”的一片感叹。我知道他们心里也想象不出来那到底是多大。
　　“那人住在那里多容易丢啊？”
　　“是啊。我在那里住了好几年也只看了一点点，而且出门也不敢不查地图的。北京有好多外乡来漂泊的人，人在那里，心都不知道往哪里扎。”
　　有个孩子提出不知道平村有没有在北京的人，立刻有人说自己家亲戚的亲戚之类就在那北京做小买卖，这又引发了另一轮讨论。末了有人问我国外长什么样子，就是那个Moon River的歌里的地方。实际上，他说的是“木耳燕窝”，早就把我昨天教的发音忘得一干二净了。
　　“国外啊，我也没去过。肯定和咱们这里很不一样。等你们英语学好了就能出去看看了。”
　　一个小个子的男孩子王涛插嘴：“我爷爷说平村是最好的地方了，走到哪儿都没这儿好，那干嘛还要去？”
　　我想到王校长说的话，担心自己是不是触犯了什么隐形的规则：“这里真的挺好。我到过的地方不多，不敢说是世上最好的地方，但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地方了。”
　　眼看上课时间就要到了，我催着他们把碗筷收拾好回教室上课。
　　门房大爷蹒跚的走到厨房来，递给我一个瓦罐：“山上荀家给你送来的，还留了张字条。姑娘，今天觉得好点了没？”
　　我道了谢接过瓦罐：“人呢？”
　　“走啦！”大爷说：“城里来的姑娘，娇贵，得小心身子啊！”
　　我应付了几句，大爷还唠唠叨叨的嘱咐我多加衣服，我笑笑把瓦罐放在灶台边上的角落里，一路小跑出了校门，却哪里还有送药人的身影？
　　也不知道是不是荀棣送来的，要不就是那个像他弟弟的人？怎么不进来打个招呼呢？
　　我呆呆的望了一会儿，心里有些失落。可能他们对我的印象不像我幻想的那样有所好转，可能我在他们眼里还是个疯疯傻傻的外乡人罢了。
　　瓦罐里有半罐中药，味道挺刺鼻，纸条上写“一日一次，三日喝完。”纸是厚实的宣纸，字是潇洒的瘦金，仿佛还带着点墨香。我倒出一碗药，懒得热，就凉着喝了，又把字条抚平夹在一本厚书里。我心里暗下决心要上山道谢，说起来人家也算帮了我两回。
　　第二天我恢复了正常上课，到了周末，各年级的学生名字我都能叫个大概了。学生跟我熟了有些现出顽劣的本质，但好在并不过分，对我也很尊重，就是有些淘气而已。
　　我已经购置了被褥和一些生活用品，宿舍里终于有了些住人的样子。其间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只简单说了几句就挂了。一切如常，平静得像一场好梦。
　　于之梁就住在学校边上，最近总是从家里拿了原料来学校和我们合伙做饭。他家着实给他带了不少好东西，我们因此也跟着沾光，萍萍嘴里数落他榨取我们的劳动力，脸上却总是笑呵呵的。张老师似乎不大愿与人交往，总是端了饭回屋吃。我有时挺喜欢和她坐坐，她不会主动挑起什么话头，安安静静的正合我脾气。
　　这天萍萍炒了于之梁带来的腊肉，香辣还汪着油，大家吃得开心。我假作无意提起荀家：“平村只有他们一家姓荀吗？挺古怪的姓。”
　　平村，像大多数小村子一样，只有几个大姓，王、胡、李、吴。其余的都是外乡人的姓。即便这些“外乡人”已经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或者是嫁过来的媳妇，毕竟人口稀薄比不上四大姓那样根深蒂固。荀姓不要说在平村，就是在外面也少见。
　　“是啊。听说他们家祖上是平村的，后来搬走了，这几年才回来。”萍萍道：“你也算运气好，刚来就见了他们两面，我这几年加起来也就见过他们十来回吧。”
　　我心里暗暗纠正：不是两面，是三面。
　　萍萍没有觉察，继续说道：“他们家有个老爷子，医术好得不得了，仙风道骨的，都看不出多大岁数。平日里见到也总是笑眯眯的让人看着舒服。荀老先生有两个孙子，就是那天来听你的课的，大的叫荀棣小的叫荀融。他们平时不太下山，不过人也不错，这不是上次于之梁一去叫就来了吗。另外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远房亲戚，论起来是荀棣和荀融的表叔。可村里老人说那人作派可不就是老年头的管家么，平日里见他最多，总是他进村置办东西，难得一家人一块出来的时候，这个管家也总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所以我们当面叫他荀叔，背后都叫荀管家。”萍萍扑哧一笑。
　　“那个荀融看着挺小的，不需要上学吗？”我问。
　　“谁知道！”萍萍一撇嘴：“王校长为这个还上了趟山。荀老先生说荀融已经读完初中了，成绩不好就不读高中了。可你看他现在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两三年前刚搬来时不是更小？荀老先生又说是跳级，还把毕业证拿出来给王校长看了。跳级还成绩不好考不上高中？这不是明摆着糊弄人呢吗！”
　　于之梁阴沉沉的说：“我看他们家有点古怪。你还是别跟他们打交道的好！”
　　“其实……我这周末想带点东西上山道谢的。人家给我看病送药，我也没付钱……”
　　“他们家就是那样的，你就是给钱他们也不会收。你要说是药钱，他们就说都是自己家人在山上采的，不值什么钱。他们家从来都是把药熬好了让荀管家送来。还有人厚着脸皮要过药方，结果人家说那都是不外传的。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什么。”萍萍道。
　　原来送药的是荀管家……
　　“礼数上还是说不过去吧。况且我看他们兄弟俩对我有些误解的样子，我想还是把关系搞好免得以后尴尬……”我又说。
　　“什么误解？”于之梁问。
　　“我也说不清楚。就是他们好像有点讨厌我的样子。”
　　于之梁大笑：“那就奇怪了，我还以为这村子里没人不喜欢你呢。你都不知道学生有多喜欢你，回家都跟家长把你夸得跟朵花儿似的，你没看那么多家长借口送孩子来看你一眼吗？”
　　我脸上烧起来，难怪走在路上总有人看我。
　　“你别太上心。”萍萍宽慰我道：“他们家人就是有些和别人不一样的。你确定他们讨厌你？我看就是有些不爱说话罢了。”
　　我闷头吃了两口饭，又问：“上山的路怎么走？”
　　于之梁和萍萍对视了一眼，知道拗不过我：“我明天得回家，要不让于之梁陪你去一趟吧。”
　　我看于之梁有点不情愿，便道：“不用麻烦你们了，我自己能找到路。”
　　于之梁赶紧辩解道：“我有时间。就是……”
　　“就是什么，吞吞吐吐的！”萍萍白了他一眼。
　　“就是我本来想明天带你进县城的，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你不需要买点什么东西吗？总比山里好玩吧。”
　　萍萍的筷子伸了一半顿住，半响才回过神来。我们三人安静的把饭吃完，谁也没再说话。
　　于之梁像往常一样收拾了碗筷，跟我说定明早起床后就来找我上山。萍萍回屋拿了几件脏衣服回家洗，也离开了。
　　时间还早，天色也只是有些昏暗而已。我左右无事，忽然想到断桥处去看看。信步走了一小会儿也就到了。晚间这个时分很少有人来这里闲逛，静谧自然，空气里都是寂寞的芬芳，细看还能看到草丛中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若不是这太过肃静的气氛，也算是个诗意的好地方。又或者肃静只是因为我的旧梦渲染，这本来是个悠闲的好去处。
　　断桥是石头打的，桥边的石狮子面目都有些模糊了，想是年代久远。桥虽断了，大青石板却还是那么厚厚实实的看着让人踏实。桥下的水似乎比我上次落水时清亮了不少，映着月光，映出点点鳞波。水面上没有了那股腥臭，偶尔还能看见几尾白鱼盘转。想是前几天的小雨冲清了河道，让死水又变成了活水。我定睛看水里的水草，其实也并不茂盛，怎想那日就能差点置我于死地呢，可见世间事，眼睛看了是不作准的。
　　我抱膝坐在断桥边缘，偶尔微风吹过鬓角耳边，好不惬意。我干脆把长发散开，鞋子踢掉，小声哼着 Moon River的旋律。一轮新月逐渐滑上枝头，隔岸的萤火虫似乎更亮了些。我打了个冷战，天有些冷了。
　　是夜我又梦到了断桥，但没有了曾经的恐慌。梦里还有偷窥的人，但我心里认得那人，我好像明白自己在断桥上是在等他。梦里也有水草，但并不是漆黑背景下纠错的死亡错觉，而是清澈飘逸、像芦蒿在风中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