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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3.

      早晨的平村竟然很是喧闹。去田里干活的人早起出门,一路吆喝谈天,远处鸡鸣狗吠,近处林鸟喧鸣。

      叫醒我的是阳光。于之梁挂上的那块花布虽然厚实,但毕竟还是棉布,阳光跳进来,落下一地花影。我有些发痴的看了会儿才爬起来,马上发现自己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恨不能骨头缝里都酸痛。起猛了,太阳穴里像打鼓,眼前光斑乱跳,过了一会儿才看清东西。我定了定神,起床洗漱好,又换上白衬衫蓝长裙,很素净很八十年代的打扮。我想这样能给大家留个好印象吧。

      星期一学校宿舍有早餐,其实就是住宿的老师们轮流熬粥做饭。已经有几个学生坐在桌子上吸溜吸溜的喝粥了。我还是和萍萍以及她同屋的张老师坐在一起。张老师年纪也不大,是外乡来的,刚上班一年多。因为单身,就住着宿舍省钱。

      萍萍问我怎么脸色不好,我答说可能是水土不服,昨晚也没太睡好。她也就没再问。

      那几个学生很好奇的从粥碗上偷偷瞥我,不小心撞上我的目光又赶紧躲起来继续喝粥。我心里觉得好笑,其实我自己的勇气并不比他们多多少。

      吃完饭我到校长室报到。王校长是个干瘦的小老头,脸上的纹路像百岁的树根,他总是穿一身洗白的蓝中山装,看见他就好像时代倒退了二十年。他冲我咧嘴笑笑示意我坐下,掏出棵烟来点上。我觉察到自己皱眉,赶紧抚平脸上的表情。在学校里当着学生的面抽烟,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我倒要想个办法。

      “小宁啊,”王校长咪着眼睛吐了口烟圈:“在宿舍还习惯吗?”

      “挺好的。谢谢您给我安排宿舍。我知道学校住房紧张,我准备尽快找房子搬出去。”

      “咳,不用!紧张什么?紧张是为了你们这些外地来的老师,你要是不住我还给谁住去?”王校长在反驳别人的时候总是一副真生气地样子,明明他是好意好语,说出话的字面意思和脸上表情却对不上,每每让我看得紧张。

      他又抽了一口才说:“见过这里的老师了吗?”

      “见了两位,吴萍和于之梁。噢,也见到张老师了。”我想起还没问那位沉默寡言的张老师的全名。

      “嗯,挺好。今天你还能见着其他老师。”

      “好。”

      “咱们小学,最重要的是育人。你们城里总讲究着教学大纲,考试什么的。我们不是说这个不重要,但家长们把孩子往咱们这里送,为的不光是考大学,最重要是教出规规矩矩的学生,懂事懂礼。明白吗?”

      我答应了。据说平村是出过状元的地方,村里人讲究的是古学古礼,学校开的也像私塾一般。城里的学生想方设法怎么把考试分弄高,这里的人倒是不太在乎。有几家孩子真能上大学呢?再说村子里本身富足,去城里跑货的人回来都说城里人过得可差劲多了。这样看来上大学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农家人最稀罕的全家老少团聚,能把子女留在身边比什么都重要。前几次来我就已经觉察到这一点,后来王校长也总是一遍又一遍的提醒我。

      我还是挺喜欢这种自由度的。唯一担心的是没了规矩方圆,学生们东学一点西学一点,知识系统不完善,往后忘得自然快。

      王校长又对我说教了一番,末了站起身来:“课备好了吧?今天村里的人可是要来听的。”

      我的天!

      原来村里的规矩是新老师上课有闲的人都能来听听,算是考核吧。可怎么就没人提前告诉我?

      我伸手抹掉额头上一层细汗。我像被打了一针肾上腺激素,完全感觉不到几秒钟以前还在那里的腰酸腿疼和头痛,满脑子只有三个字: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我的第一堂课被安排在了大教室里。这个教室都是几个班一起上大课时才用的。这节课原本是只有三年级的十几个学生,如今因为旁听的村人,教室被塞得满满堂堂。初夏的早上本来不热,几个村里的大娘大婶因为习惯还是摇着蒲扇。蒲扇上下翻飞,我眼前更是眩晕。

      王校长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我的情况,还不忘了强调我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主动申请到平村支援这里的教育事业。我心里苦笑一声,这话我从不同人嘴里听了太多次,重复一千遍,就快连我自己都相信了。不过这个熟悉的元素倒让我镇静了些。王校长走下讲台,拍拍我的肩膀。我连着深吸了两口气才敢迈开步走上前去。这个小动作引起了教室里几声偷笑。我没注意是谁发出的笑声。

      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注意,刺耳的铃声一响就赶紧收拾东西冲出教室。

      “喂,宁老师!”背后有人叫我。

      我快走几步躲到角落的廊柱下才停步回头。原来是于之梁。

      “你忘了拿录音机了。我要是再晚一步,可就被那群小子们给抢走显摆去了。”于之梁手里拎着录音机递给我。

      这录音机还是我昨天跟萍萍借的。有些旧了,个子也太大。按说平村的生活这么富足安康,不会连个录音机都新鲜哎。

      “你这个点子想的太好了。这节课比我听过的任何一堂课都精彩!我敢打赌这是平村人第一次听Moon River!你别看这里的人这么老古董,可都特别喜欢这首洋歌呢!”

      原来是因为这个好奇。

      “我自己很喜欢那部老电影和这首歌,就想第一堂课不如轻松一些教学生英文歌词。”

      于之梁拍拍录音机:“要说我也这么试过,不过我用的是 The Sound of Music。我唱的可跑调多了,光让学生笑。……你唱起歌来真好听,和你说话的声音不像。”

      我抿着嘴唇,尴尬得恨不能马上跑开。真不知道我怎么会灵魂出窍到在那么多人面前唱歌,而且还和学生一起唱了好几遍!

      “好了我先走了!”于之梁笑着跑开:“今天你把英语课都上了,我就去上体育课了。一会儿见!”

      操场上已经有学生乱跑。于之梁从篮球架后面拿出几个篮球来,随手抛出去。我笑着看操场上大小孩子乱跑,心里忽然被此情此景充得满满的,仿佛被融在了一幅色彩格外饱满的油画里。

      刚才旁听的老少村民鱼贯而出向操场大门走去,有几个看到我躲在阴影里还跟我招手示意。我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笑。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人群里,我眼前一亮,不禁怔住了。应该就是他,那天晚上害我跳河还误会我自杀的家伙。

      在明亮的日光下我才第一次认真看他。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男子。

      我注意到他走起路来有多挺拔,高高的个子让他在人群里鹤立鸡群。不知是他走起路来儒雅潇洒的样子,还是他饱满的天庭,乌亮的头发,寒星一样的眼睛,或者是那么一股子不同凡响的气质,把他、以及他身边的男孩子和其他人轻轻楚楚的分离开来。我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恐怕要查字典才能把这感觉付诸于语言。甚至试图用语言描述他的相貌都是一种不能容忍的贬低。我只是觉得抵挡不住他的光芒,但又不舍得转移视线。

      一只如星光般流彩晶莹的玉瓶,躺在劣质的泥瓦瓶罐中,就算不是专家也能一眼分辨出来。

      他在任何一群人中走,就能立刻把其他人变成模糊的背景。

      我暗叹凡人大多有眼无珠,看人心太难,被面貌吸引又太容易。

      他身边的男孩子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个子矮一些,长相也不同。但神态之间的倨傲和那人简直一模一样。看他的年纪不应该是小学里的学生,可也应该上学,怎么会随便出来。我正盯着他看,不防他忽然扭头和我的目光相接。那一道寒光射来,我噤若寒蝉,不自禁的向后退了半步,这才局促的低头避开那目光中的寒意。

      我偷偷抬头看去,男孩子用下巴向那人示意我所在的方向。我想起昨夜的悔意,有些踌躇要不要上前去道声谢。我想要招手,那人也正凝视着我,眼里的寒意甚至比那男孩还要吓人。他嘴角一撇,对男孩说了两个音符,二人转身便头也不回的走出校门。

      我的手伸到一半,正做着半像不像的打招呼手势,我还能感到自己嘴角刚刚咧开的示好的笑容。我分辨不出那两个字的唇语,但不用凑近我也能清楚看到那个表情里的轻视,甚至是蔑视。那两个字后面的意义,不用听也罢了。

      我刚刚有些成型的自信心和自尊心好似玻璃盏摔在硬实的冰面上,碎得寸骨不留。这两个人似乎有一种天赋,能让人立刻把自己归类到痴傻、弱智、自恋狂、神经病、还有疯子的类别里。他们的魅力对别人的威力不再吸引而是毁灭。昨天以前,我完全不曾想象这世上还有这么邪恶不留情的威力存在。

      我感到自己嗓子眼好像被棉花塞住,眼睛里竟然有些湿热。只是个陌生人,我对自己说,只是个完全和我无关还差点害我丧命的陌生人,他对我的不认可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我真那么在乎别人眼中的善恶美丑,我现在就不会在平村小学里。

      但不管我怎么想,受到伤害的感觉也不肯就此消失。小村不再像我想象的那样友好,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这里有人那样轻看我。下面的课堂上,学生还是崇拜式的望着我,眼睛里是无限的期待和好奇。他们和他们,同样为这方水土所养,怎么会这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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