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之水鬼妒天》戟沐

3、第 3 章

　　2．

　　我觉得自己也就刚刚眯了眯眼，但时间已经不早。我换下衣服冲了个凉水澡，清爽了不少。这才又到厨房打了四个鸡蛋，拌上点面糊，撒一撮细盐，倒进平底锅里煎好一面再翻一下，出锅再撒上葱花，就是一顿简单营养的早餐。

　　“起床了！”我冲里屋喊了一声。两分钟后妈妈走了出来，身上已经穿好了上班的衣服。我最羡慕她这点，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说起就起。

　　她坐下吃了早餐，喝了几口凉白开水，对味道没做什么评论，吃完饭就挎上包准备上班。

　　“妈，我今天下午出发。”

　　“嗯，路上小心。有同伴吗？”

　　“没有。都已经联系好了。这么近……”

　　“那好吧。什么时候回来？”

　　“看情况吧。估计前几个礼拜还挺忙的。我尽量。”

　　“不用。刚开始工作，要专心致志，过几个月安排好了再回来。”说完就出了门。看来根本没注意到我昨晚的消失。

　　我松了口气。跟她的交流一向有些尴尬，好在她话不多，即便尴尬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情。我想她也不太会去探望我。这样最好。

　　行李已经收拾好。其实就是一个手提箱。我的东西不多，在村子里更不需要太多东西。况且离城里这么近，需要什么回来买都是可以的。本来妈妈准备好了让我打车的钱，但都花在了昨晚一时兴起上。现在也只好早些出门、换几辆公交车、再走上二里多路。

　　盛夏时节，即便是乡野小路也透着那么一股子懒洋洋的气息。没有野花，只有过分茂盛的荒草。偶尔一阵热风吹来，荒草的头顶上都好像蒸出了水气。这天，还真是闷得很。

　　体力运动一向不是我的长处，更何况顶了个大太阳。刚走了不到一半我就感到有些虚脱，慢慢蹭到一棵树冠还算广茂的大树下，掏出一瓶水喝了两口。这水明明是在冰箱里镇过的，如今竟然也变得温吞热乎，起不到什么作用。或许昨晚溺水造成的精疲力竭还没过去，我只觉得自己晕头转向，又有点恶心。我勉强支撑了几分钟，感觉反而更差，只好慢慢躺倒在地上控制自己的呼吸。

　　一阵叮铃铃的声音传来。我猛地坐起来：糟了，我以为这里不会有人！

　　土道上一个男孩骑在自行车上摇铃，看我一脸窘态，咧嘴笑了笑。这男孩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年龄，长得干干净净，不像是村里的人。他这一笑，牙齿在阳光下白亮亮的。我的脸本来就晒得发烫，现在竟不可思议的更烫了些。

　　“你没事吧？”男孩推车过来。

　　“没事。”我感到自己脸上还是通红，好在这么一闹，中暑的感觉被忘掉了不少。我拍拍身上的土拿起行李：“我去平村。路上累了歇歇。”

　　“哦？我也去平村。我看你是中暑了，脸色煞白煞白的。”
　　不是通红吗？煞白是我正常的颜色。看来我低估了中暑的威力。

　　“平村离这里还有一里多地呢。你想走着过去？”

　　“嗯。”

　　男孩笑笑：“我看你走不到。我骑车带你走吧。”

　　“谢谢，但是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别客气了，走吧。”说着他重新跨上自行车，拍拍后坐。

　　我又感到自己的脸上热腾腾的。为了不让他看到，我也没争辩，赶紧坐上了自行车，怀里紧紧抱着我的小行李箱。

　　“我叫于之梁，之乎者也的之，栋梁的梁。我在村里的小学支教。你叫什么名字？到平村做什么？”

　　“真巧。我也是到村上小学报到上班的，不过我不是支教，我今年毕业分配到这里的。我叫宁郁笛。”

　　“原来是你啊！”于之梁转头看我，一脸惊讶，车子几乎撞倒草丛里。他赶紧一拐把回到土路上：“久仰久仰。村里的人可都等着你呢！”

　　我脸上又是一热。我还不适应成为焦点。但来到这么小的村里工作，成为焦点几乎是难免的，我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但心里还是扑通扑通的慌。

　　“你怎么决定到平村来教书？名牌大学生，城里的机会多的是！”于之梁是个很阳光的男孩，看我不说话自己就主动找话说。这多少平息了一点我的难堪。

　　“嗯。我学师范的，喜欢和年纪小一点的孩子打交道。毕业前我到这里来探望我妈妈，顺便参观了周边的几个小镇。我觉得平村真的挺好挺适合我，就申请到这里来了。没想到他们还真要我。”我没有告诉他真正原因，没有必要给一个陌生人交待那么多细节。

　　“哇好厉害，活雷锋啊！我今年才上大三，就是来支教一年我爸妈还要死要活的呢，要是知道我留在这里工作非跟我断绝关系不行。你爸妈还挺开通的。”

　　“嗯。”

　　“不过平村确实挺不一样的，现在人都想往外跑，就是平村的孩子都往回跑，而且还总有外面的人跑来这里定居。要说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是啊。我办手续的时候来过几回，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小村子了。”

　　那座断桥也是我曾经看到过的景致之一。只是没想到它会给我带来那么多困扰。

　　想到昨晚的事情，我又有些迷惑。好像是什么东西非要牵着引着把我带到那里，真的到了那里，又什么都没弄明白，只碰上了一个奇怪的人，上演了一出尴尬的闹剧。我曾经那么确定这个反复出现的梦一定有什么因缘，就好像人家常说的预见未来的梦，或是看到前生的梦一样。可是，就像大多数玄乎其玄的预言一样，结果什么都没有。甚至现在我对那个怪人的长相都记不太清了。

　　于之梁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一路，多亏了他，我倒是对平村有了更多的了解。他骑得不紧不慢，到了村口已近黄昏。

　　他把我放到了学校门口：“你住宿舍？”

　　“学校暂时给我分配了一间宿舍。不过我想安顿好了还是自己找找看租间屋子，宿舍是给学生住的，我占着也不合适。”平村的教育在附近算是很好的，加上民风淳朴安宁，附近村子的家长都愿意把孩子往这里送，宿舍自然就紧张。

　　“要不我帮你吧！反正星期日我也没什么事情做。”于之梁道。

　　　　我犹豫了一下。今天我已经很累了，现在我最需要的是自己独处的时间。

　　于之梁误解了我的意思，脸上有些挂不住：“啊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我读到了他脸上的失望，心里不落忍：“没有，怎么会！只是我妈妈让我到了给她打电话，她这个人讲起电话来没完没了的，我不想把你晾在那里的。”我妈妈讲起话来可是“没完没了”的反义词。不过撒这个谎我还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哦那好吧！”于之梁的脸色又亮了起来，咧嘴笑笑：“我可以晚一点再过来。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这个宿舍给小孩子们住还行，要是给你住可得好好布置布置。”

　　我已经没有借口了。只好点点头。

　　于之梁笑笑，跨上自行车，风一样的飞快骑走。

　　这是个好心人。就像我在平村见到的不多的几个人一样。我在这里的生活还没开始就已经爱上了它。或许真是如于之梁所说的人杰地灵。这方水土养出的是善良的人。也许这里才是我命中注定应该生活的地方。

　　宿舍里有现成的暖瓶水盆，我接了水洗了把脸，又找出毛巾来浸湿准备擦擦身上的汗，这才注意到于之梁所说的布置布置是什么意思。宿舍在一楼，竟然连个窗帘都没有，窗子正对着空旷的后院。确实是小孩子住起来还行，我就需要点隐私了。

　　这一下午我也没闲着，把木板床铺桌子椅子窗棱墙角都擦了一遍，床板上铺了些旧报纸和两层被单，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床薄被，用随身带的衣服叠成一摞算是枕头。临出门前妈妈说平镇被褥都好买，不必从家里特意拿。我准备今晚就凑活一下，明天有时间再和教工问下哪里能买生活必需品。

　　行李箱里剩下一半东西是书，仅仅是我的库存的一小部分，但我又不能没有它们。我把那几本书随意摞在桌上。没必要好好收拾，我知道自己会随心情捡出它们来看，现在收拾了一会儿也会乱。
　　窗台上有一个空花盆，原来里面不知道栽的是什么，现在只剩几根残梗。外面天还大亮着，我一时兴起，端着花盆走到后院。这里是我宿舍窗户外的风景，只有不知道是谁随性种的花草，却也自然写意。我挖了一株不知道名字的小黄花，连土一起移植到花盆里放在窗台上。院子里的一点风景被我移到了屋里，虽然就这么一点点，却让屋子里有了生气。我对着小黄花笑了笑：我在平镇的生活，这就算正式开始啦。

　　“自己一个人笑什么呢？”门外，萍萍探着脑袋敲敲门。

　　吴萍是小学里的语文老师，我来了几次都见过她。我们也算是一见如故。我喜欢她淡淡的乡音和开朗的性格。本来语文老师是我申请的岗位，但因为吴萍已经在这里做了几年了做的也很好，校长很为难。我知道后提出我也可以教数学和英语。平镇的教学水平虽然很不错，但毕竟接受过专门教育的英语老师水平还跟不上，一直都靠临时的支教，英语课也就随着支教的日程断断续续。学校领导对终于有人可以做英语老师开心得不得了。

　　“你怎么就带了这些东西来？”吴萍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皱皱眉：“太少了，你这样可没法过活。”

　　“我准备慢慢再添制的。”我答道。

　　“那也得有被褥啊。你这两条单子，不怕睡着腰疼吗？这里毕竟是山里，晚上还冷得很，这么条小薄被子，啧啧……”
　　“这算什么，比我们以前军训的条件好多了。你以为我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啊。”

　　“可不就是嘛！”萍萍笑着拉我坐在床边：“我们平村可好久没来过你这么白白净净、娇娇滴滴的大姑娘了。那些支教大学生，虽说和你一样都是城里来的，可不像你这样好看呢。你是没看见他们带了那好些东西哦，拉了一卡车！”萍萍边说边比划。

　　“说起来我刚才路上碰见于之梁，他也是在这里支教的吧。”我问。

　　“你已经碰见他啦？他是来这里支教三个月的，也教英语，你算是接他的班吧。”

　　“他要走了吗？”我明明记得他提过要支教一年的。

　　“是啊。估计也待不了几天了。他妈妈三天两头给校长打电话问这问那，生怕委屈了这个宝贝儿子，都快把王校长给烦死喽！”

　　“傻萍！又在我背后说我坏话是吧！”于之梁从门后变了出来：“我说我这一路上怎么连着打喷嚏呢！”

　　我好像看见萍萍的脸红了一下：“切！我看是你那个香水又喷多了吧！”

　　于之梁笑着冲萍萍翻了个白眼：“谁说我要走了？我决定了，待满一年！”

　　“什么时候决定的？”

　　“就刚才。本来我就是申请了一年嘛，就是我妈瞎搅和，我刚才已经给她打电话说了，说什么也得待上一整年。你看人家宁郁笛，上的大学比我好多了，这不是也来了吗？我连一年都做不到也太没品了！”

　　萍萍跳了起来，开心的说：“这下好了，有你才热闹！你跟校长说了没？咱们总不能有两个英语老师吧！”

　　“那没关系，我教什么都可以，就看校长怎么安排了。”

　　我赶紧道：“别，我不必非要教英文的，我也什么都可以。”

　　“别说了，我这才是鸠占鹊巢，如今你这个正牌英语老师来了我就该让位了！”说完于之梁和萍萍相视而笑。

　　这两个人在一起很开心。不知怎么的，我竟然有些羡慕。

　　于之梁带了些工具来，把桌椅床腿都重新钉了一遍，说是都是些旧家具难保不结实。然后又蹬着窗台在窗框上钉了一床小钉，挂上拉环穿上一块厚花布，就是一幅真挺不错的窗帘了。

　　我笑：“你上哪儿弄了块这么花的布来？”

　　于之梁微微一皱眉，有点脸红。那边萍萍已经笑弯了腰。

　　“你可不知道，我们大名鼎鼎的于老师刚一来就把全村的女人都收买了，不知道多少人追在他屁股后面非要认他做干儿子呢。别说一块花布，你去他住处看，不知道有多少块，都是大娘大婶们硬塞给他的！”

　　我使劲板着脸，只不过坚持了三秒钟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于之梁长得白白嫩嫩，一副乖巧模样，最是讨中年妇女喜欢的那个类型，倒也难怪。

　　“又不是我自己找她们讨的……”于之梁背过脸去装模作样收拾工具，嘴里还嘟囔。

　　“哎，不如你让于之梁带你去买东西，什么被子枕头衣服零食之类的，只要他跟着去，能捡不少便宜！”萍萍要不就是没注意到于之梁的尴尬，要不就是故意跟他作对。

　　我抿嘴笑笑赶紧摇头：“算了算了。今天天晚了。明天我自己去就好了。”

　　于之梁松了口气。二人东一嘴西一句给我指点了村里小店铺的方位。我暗暗记在心里，决定明天下班后去转转。我又问了哪里能买自行车，以后就可以像于之梁那样骑车回县城了。萍萍说可以把她那辆旧二六女车先借我骑着，等我回去的时候再买一辆。

　　天已经擦黑。我们三个到宿舍的小厨房里拾掇了一顿晚饭。我带了些罐头，本来打算晚上饿了应急，这下竟然派上了大用场。萍萍发配于之梁到门口野地里采了些蒲公英叶子来，用烧滚的水烫了，再用凉水漂了几次去毒性。油锅烧热，炸上三五根野山椒，下切段的午餐肠爆炒几下，再放进泡软的干豆角，撒一把盐点两滴香油，出锅。另外架起一个小铝锅烧了一锅玉米糊粥，烫上十分钟齐活。最后用萍萍家自己做的肉末大酱拌了沥干的蒲公英叶子。前后不过半小时，屋子里已经香气四溢，弄得我和于之梁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宿舍食堂就是厨房里那两张桌子。我们随意坐下，小口尝着滚烫的玉米糊。我夹了一口干豆角，味蕾好像尝到了从没有过的乡野咸鲜，那股子香味简直无以言喻。再配上爽口微苦的蒲公英，一荤一素，这么一顿简单的晚饭，那就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之一了。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的空气和水，让人都更纯净，让饭菜都更新鲜。似乎从来到这里之后，我的嘴角就一直翘着，忍不住的微笑。我开始觉得这是个故事里仙人才会住的地方，桃花源一般的境地。

　　于之梁帮忙收拾了碗筷，眼看已经天黑便告辞了。我和萍萍又聊了一会儿，我推说还要备一下明天的课就钻回了自己屋。校长对我还是很照顾的。萍萍和另外一位老师是两个人一间宿舍，就只有我是一人独间。对于我来说这比给我加工资还好，我一向喜欢独处而最怕喧闹，人来人往的环境总让我不安。寂寞于我，就是莫大的恩赐。

　　我随手翻开躺在桌上的《简•爱》，忽然想到现在我也算是个“乡村女教师”了吧。能和我所爱的文学人物有上那么一丁半点的相似之处也算好的。屋里的灯泡可能只有四十瓦，看起书来有些费劲，不过没关系，这昏黄的灯光反而给读书增添了一分它该有的神秘温暖气氛。窗台上的小黄花见不到阳光便蜷起了细弱的花瓣，月光偶尔照进屋子，又影影绰绰。

　　光秃秃的床板睡上去是不舒服。但我昨夜就没睡好，今天又忙了一天，这张床已经足够提供我所需要的一切功能。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辗转反侧，几分钟后就沉沉入睡。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