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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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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我又翻出昨天看了一半的尼采,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起读。他欣然说好。我们便倚在床边一同举着书看。
我本以为和他在一起只有傻笑疯哭,总不能专心读书。我也曾以为读书和思考是我们之间唯一还能称得上私密的娱乐活动,因为这两样只能独自进行。可结果却恰好相反,我靠在他肩上,反而更专注,就连这样一本难读的书都有意思起来。仿佛我们心意相通,就连脑子都比以前转快了一倍,没什么不能理解的语句。更妙的是他读书的速度和我一般快,前后差不了几个字。他翻书,每每都是在我刚好读完的那一刻,就好像我自己的手在翻一样。思路不被打断,更是容易沉醉。
“轮回的齿轮,真的不能交错吗?”我问出昨天就开始纠缠我的问题。
“你是说……”
“比如咱们两个,如果我不修仙,是不是就不能同步?”
“当然不是,我们现在不就在一个世上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又钻进死巷。
“怎么了?”他看我沉思,便问。
我努力组织语言:“你刚和我提修仙的事情时,我一心认定没有必要。因为如果修仙,我可能就会放弃半生,或者用半生的时间去向那个目标努力,等于浪费了在人间应得的快乐。更何况你知道我也害怕这努力是白费的,因为我并不确定仙界就比人间好,也不知道我们努力到头会不会真的能在一起。”
荀棣张口想要打断我,我举起一只手指示意他等等。
“那个时候的我完完全全看的是今朝,而不是明日。我的现实主义思路让我认定琢磨太远的未来是没有意义的。经历了这几天的大起大落,我终于明白我和你在一起多久都不够,而且人世无常,说不定什么时候不是我没了,就是你没了。人说生关死结让人惜命,可我恰恰相反,反而不去想今生的事,只是看来世,只想我们离开人间以后会怎么样。那日我以为我要和你诀别,我怕得要死,因为我想到我们再没有机会活在同一个层面、同一个世界。我甚至盼着就此灰飞烟灭反而好些,否则我在另一个世界里看不到你,岂不是更痛苦?命运真是弄人。”
“所以你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几乎忘了我们现在就是在一个世界上。你曾经太珍惜现在,而今却太担心未来。其实命运不弄人,已经赐给我们太多。”
“命运如果真的只给我们一世时间,那就还是弄人。难道它不知人心不足蛇吞象吗?”
“等哪天我见到他定代你问问。”
“你还不要开玩笑,等你成仙了,没准还真能问到。”
“我当然知道有可能才会这样说。我早就答应了你什么都给你什么都应你,难道还能自己反悔不成?”他半开玩笑道。
“那天你完全进入了仙界……你看到那里是什么样子的了吗?”
他沉默了好久才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告诉你,但偏偏我就是说不出来。那是一种极端复杂的感觉。人间狭隘,修仙人更狭隘,我曾经一心一意地相信仙界是完美的,比人间好上不知道多少。你给我敞开了另一扇大门,让我开始思考仙界既然也是一界,就不会比人界简单。如今我见过,果然如此。我把它想得太单一化了。”
我无语。
“郁笛,你说这番话……你是不是开始认真考虑修仙了?”
我曾经那样害怕他问这个问题。我们的竞赛一直像游戏,我们欣然进行,仿佛证明了人间好或仙界好以后便没有了下一步,没有奖赏没有惩罚。我只希望这个游戏永远进行下去。他知我心,也没问过我是否改变主意。直到今天。
但我现在一点也不怕,只是点头,给了他肯定的答案:“我们的思路以同样速度进展,只是向相反方向进发。”
我不能再失去他,想都不能想。我开始考虑修仙,很认真地考虑。更何况我已将让他开心满足视为己任。从他的话里我明白了他也在放弃自己的立场,也在考虑迁就我、留在人间。只是,如果他的初衷变了,我还追求原来的目标,会不会反而让他不高兴?
他微笑:“我们一向如此。如果我们站在同一个起点,现在已经隔了十万八千里。好在我们出发在遥远的两边。相反方向、同样速度,就意味着我们很快便能到达相逢的中点。谁让我们都把自己的世界看得太单一呢?”
我感慨:“爱一样东西,都会经过这个过程。先是认为它完美无缺,然后发现它的复杂和缺陷,最后全盘接受——缺陷不是缺陷,美好不是美好,只是一盘子让人满足的既成事实。”
“这条定律适用于几乎所有,只有我们是例外。我不认为我能在你身上任何缺点,你是全宇宙里唯一一个完美。”
我笑他傻:“你在我眼里也一样。但我们只是静止在这一时间点上,时间总是能改变一切的。不知多少伴侣也曾像我们这样想,最后还不是劳燕分飞?”
他无奈的苦笑:“你还是这么悲观。别忘了完美是个相对的词。我没有说你是绝对完美,只是因我爱你至深,所以你在我眼里就是完美。这是不可能改变的。”
“上帝保佑阿弥陀佛,但愿你说得对。”
“求神不如求己。”
“倒也是。你本来就快要成仙成神了嘛。”
他笑得可爱,看痴了我。他果然就是完美的,至少对于我来说。
“现在我把我的秘密都摊牌了。”他说。
我知道他是指过去每夜上山受刑的事:“不是你摊牌,是败露了而已。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被我凑巧发现些什么别的。”说着又心疼地轻抚他的后背:“只是我还没向你正式道歉,如果不是我那天上山惊到你,也不会让你受这场大罪。”
“是我吓到了你。你已经道了无数歉了,你没说烦,我也听烦了。”
“我倒想只做个姿态,可惜样样都有根有据:我害你受刑,我害你昏迷四天,我太无能无法救你,又太软弱不能陪你共度难关,然后今天我还骗了你……”
“我们都是为了体恤对方,结果倒是越做越错。做错也就罢了,我最怕这些欺骗和隐瞒让咱们起了罅隙。”
“那就再也不要这样了,保证。”
“保证。”他说着托起我裹着纱布的手:“既然如此,你该告诉我这是怎么弄的了。我已经知道其他伤口不是摔倒所致,你说的‘摔倒’是发生在去医院之后的事情,只是这个才是你去医院的原因。”
我斜眼看他。这个人太奸险狡诈,我显然不是他的对手!他说了这样一大番话,就是为了让我保证,好套我的话说。恐怕这场阴谋他已经策划好久了!
他狡黠地笑,甚至还有些得意。
我叹口气,只好放弃:“我不想说是因为现在我们俩太开心了。我说了你又该阴沉着脸不和我说话了。”其实我怕的是他生气的样子,不管他气的是不是我。
“反正我已经说累了,正好歇歇。”
我气结:“无赖。”
“好了好了,我保证不会‘阴沉着脸不和你说话’,好不好?”
我低头又踌躇了片刻才说:“你昏迷的时候,荀融说你不用吃喝,我不信,非要喂你喝米汤……”
“他怎么你了?”他早忘了刚才的承诺,一张脸阴得老黑。
“不是他!他就是劝我不用来着。”我赶紧解释。我还没忘记他给荀融下的最后通牒,不敢马虎,生怕引发他们之间的战争。
“那是怎么回事?”
“你昏迷中一直咬着牙……后来我好不容易弄开,可能又烫到你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手,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我咬的?”
“你说过不生气的!”他的脸上刚显出一点惊慌的痕迹,我马上将他一军。
他作弊,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我的病历,背对我不让我看他的表情。等再回来,他早已平静如常。
“这上面写一天换一次药。你已经晚了一天了。”说着拿过来纱布药膏。
我有些歉疚。虽然我实话实说了,但我不让他表达自己的感觉,岂不是也同样会造成罅隙?
他小心拆开纱布,不但是他,我也吓了一跳,伤口不但没好,反而紫黑脓肿。
他紧紧蹙着眉:“不疼吗?为什么不早说?”
我知道他是心疼我,但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抚平他的眉头:“我以为疼是因为绑得紧了。”
“就是因为这样才错。怎么不早说?”
“可医生说我不打石膏的话就必须绑这么紧的。”
“庸医!”
我笑出来:“差点忘了你也是大夫。那我就全权交给你啦!”
他清理过伤口,认真地用小木片固定好每根手指,又单独包上。动作那么轻,我几乎没感觉到什么。
“什么都不要做,要什么我帮你拿。”他弄好后又叮嘱我。
我看着除了小指外四根裹成棍子一样手指,笑不可支:“四指琴魔!”
“还笑!”他虽说我,也露出新月般的笑容:“以后可不要这样逞能了。”
“谁知道你怎么会做梦啃猪蹄呢!”
他笑着亲亲我的手背:“哪有这么好看的猪蹄?”
我只笑不语。
他长叹一口气:“人鬼妖仙,怎么都处处和你作对?”
“我也在想呢,我还真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呢。你说我到底变成什么比较安全?”
“随你。你愿成疯我就随你疯,你愿成魔我就随你魔。”
“我总觉得你爱我深一些。”我承认,却不服气。
“我本来就爱你深一些。”荀棣傲然。我已经习惯了他的自信。
“可我不知道怎么努力才能改变这一点。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天平,在每一个角度上都偏斜。我各个方面都不如你,就连感情的付出也不同。不是我不想,是我的这桶水容量太小,每每想试都会发现水已溢出……”
又有人敲门。我暗自叹了口气。今天我家倒是格外引人。我只想和荀棣独处,却偏偏总也不能。
荀棣去开了门,我懒得起来,还倚在床上。但只看了一眼来人,便张皇坐起。是露明。
“你不回,我只好来请大驾了。”她笑语嫣然。
我已忘了她曾经带给我的震撼,此时再次看到,又是一阵自惭形秽。荀棣和荀融曾给过我这样的印象,仿佛尘世种种皆在他们脚下。但我已拥有荀棣,渐渐习惯了这光芒,竟不再觉得威胁。露明不同,她的光芒更为刺眼,只因旁人更能将她和我比较。
荀棣温柔笑道:“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我和郁笛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
“你还有事吗?”我问。
“没什么,只是约好了和露明一起练功。”
我不舍,又能怎样。
“那你去吧,什么时候回来?”
他脸上又是为难:“我怕明天才能好。”
“没关系。”我脸上还是笑,却僵得酸痛。我竟扮演起小娇妻的大度角色,虽然我并没有那个资格。
“那咱们就走吧。”露明自始至终都似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去吧。”我也说。
他诧异地看着我:“你当然和我们一起上山!”
露明第一次把目光投向我。那不是荀融一样的寒光,这多少让我释怀。只是目光也并非友好,仅仅是带些好奇的无所谓。仿佛不喜欢小动物的人到别人家做客,看到主人对宠物的溺爱,令她难以理解。
“不用了。我在自己家里舒服些方便些。”
荀棣只是走过来把我半拖出门:“荒唐。你以为我还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露明走得很快,偏偏是飘飘欲仙的那种快,仿佛足不点地,却也不带半分匆忙。荀棣不自觉跟上她的步伐,与平日和我上山比快了不少。我大踏步努力跟上,只觉得自己狼狈不堪,没有他们的从容。好在荀棣一直没有放开搂在我肩上的臂膀,借着他的力我还不至于出丑。
“我在昆仑附近找了个好去处,你要不要来?”露明问。
“昆仑附近有不少好去处,这是谁都知道的。你又找了什么新地方来显摆?”荀棣说。
“你便总是这样小瞧我!”
“我怎么敢!再说你修得和我不同,怕是你挑的福地我也享用不成。”
“可你们家挑的宝地我倒看着好。在那洞里打坐真是神清气爽、事半功倍。”
“你若喜欢就多留几日。我们让给你就是了。”
“那你们到哪里去打坐?”
“天穹无限,哪里不行?在家在山,都是一样。”
“几年不见,你倒禅了。”
“几年不见,你更是沾染了些妖的滑头。”
二人相视而笑。这是个我听不懂的内部笑话。
“我怎好耽误了你们修炼?你便不在意,荀融也要恨我入骨了。”露明笑罢又说。
“荀融确是急性子了些,我总怕他急功近利钻了死路。”
“你们兄弟俩倒是互相担心。”
荀棣不经意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了他们讨论的话题。荀融唯一担心的当然就是我这个疯魔业障。
“不如我就留下来,和你们轮班占那个福洞,你不会厌烦我吧?”
“怎么会!请也请不来的娇客。”荀棣一口应下。
“这下子好了,我们又要像小孩子时候那样争闹,看谁进境快。”
“肯定是你快了。”
露明叹了口气:“你便总是让我。那时明明是你快,却不承认。我不服气,气得要死,这才去修了妖仙,只图能赶上你。”
荀棣几次张口又把话吞回肚子,我还少见他这样犹豫,最后才听他说:“露明,那时决定太仓促了些。”
“我知道你看不起妖仙……”露明幽幽说道。
“没有的事。”
“就是。妖仙鬼仙,快是快些,但难免失了人性,又多嗜血好杀。这我都明白。我不明白的是这又怎样,对你们来说为何难以接受。”
“露明,我看你不如先去洞里等我,我安顿好郁笛再过去。”荀棣显然不希望继续这个话题。我在心里暗暗记下,想等机会再问。
“总是洞啊洞啊的,叫着多难听。不如我们起个名字。”露明一张圆润舒展的脸庞露出一丝兴奋。
“就你鬼主意多。我们这样叫着多年也没觉得什么。”荀棣笑道。
“他们要是不愿意叫,我们两个人叫就好了。不如就叫木雨。”
荀棣愣住,脚步慢了半拍,随即又跟上,但我已注意到。
“露明,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那又怎样。小时,现在,将来,时间对于你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我在木雨等你。”说着飘然走开。
荀棣心里有事,即便不用再跟上露明的步伐,还是越走越快,我渐渐跟不上,脚下有些趔趄起来。
荀棣这才注意到我的窘迫,赶忙放慢脚步:“坐下歇歇?”
我点头同意,坐到一块大石上。
“木雨?”我问。
荀棣略微皱起眉头,我想他可能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表情变化:“露明小时候闹着玩的事。”
“讲给我听嘛。我想知道小荀棣是什么样子的。”
他还是犹豫,越是犹豫,我越是不安。
“我听荀叔说你跟着她师傅修炼了一年……”
“是。那时候我们修炼的地方也有一处风水极佳的所在。我和露明日日在那里修炼,她贪玩,就把那个地方命名为木雨。”
原来是旧时情怀。我避重就轻的评论:“怪名字。什么来历?”
“拆名字而已。”
棣,露。木,雨。
原来如此。
“什么时候把你修炼的故事讲给我听好不好?”
“无趣的很。”
“你的事情我都感兴趣。”我拉住他的手。
“好。”他也攥紧我,这压力还是让我感觉平静安全,一如他第一次握住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