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宛》舒抒

11、C10

　　枫丹白露的森林寂寂，弥漫开的奶白的晨雾间翻动森绿的波涛。晨雾里有清冽的草香，深呼吸，盈满肺，沁人心脾。
　　何济舟少有闲时随意漫步，此刻无疑是难得的清闲。

　　会到法国来当然是一时兴起。
　　他于深夜中惊醒，偶然想到宁菀曾经说过的，想到枫丹白露去的话，于是连夜订好机票。
　　直到飞机落地，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荒唐。

　　大衣口袋里有一张薄纸片。他摸出来，借微熹的晨光去辨别。
　　是宁菀娟秀的字迹，一排漂亮的簪花小楷。
　　“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①
　　助理将这张纸条交给他时，他是面无表情地读完，将纸条随手搁在一旁。

　　“她是张爱玲读得太多，才会总爱胡思乱想。”

　　他倦于追寻真相，但寂静的清晨太适合回忆过去，他很难不去想。
　　那天是冬日里风和日暖的好天气，恰逢宁菀生日，何济舟推了应酬赶过来，打开门，走到客厅，见她抱着膝盖坐在落地窗前。

　　何济舟皱着眉，要拉她起来，“地上多凉。即便有地暖，也不能这样坐着。”
　　宁菀避过去，琥珀般晶莹的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没什么情绪。
　　他只觉得诧异，才要问怎么了，宁菀先开口。

　　“何先生，您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宁菀轻声问着。
　　何济舟以奇异的眼神看她。
　　“宁、宛。”她说，“wǎn，是‘好像’的那个宛。没有草字头，也没有枝繁叶茂。’
　　她慢慢地说着，像凌迟——不知是处死他，还是处死自己。

　　宁菀如愿，在他脸上看见痛苦的神色，心里却没有想得那样畅快。
　　“何济舟，你现在看起来好狼狈。”她笑着，逐渐笑出眼泪来，声音像哭，“我好开心能见到你这样子，你知不知道，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希望你痛苦——”
　　“凭什么，你夺走我的心以后还能若无其事，凭什么让我爱上你以后才让我知道，我只不过是你照着别人描的一张美人图——我连只鸟都不配做。鸟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叫两声，我却只能照着你画好的那幅图活着。”
　　“八年多，何济舟。我终于、终于能放过我自己，和你说再见了。”

　　可是，何济舟是谁。他的痛苦只有短暂的一瞬，在下一个呼吸开始之前，就已经恢复到往常的模样。
　　她越疯狂，他越理智。
　　“宁菀——”他喊她的名字，“你可以离开我，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我，你怎么活下去。”
　　何济舟甚至没在威胁，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让宁菀感到崩溃的事实。

　　他弯下腰，动作和每次抚摸她的脸一样温柔，“阿菀，我可以当你没说过刚才的话。”
　　“你乖一点，我和你，就还像从前一样。”
　　宁菀抬头看他。眼睛里是深冬万物凋零的灰败，再往里是疯狂。她扯起嘴角，温柔到诡异。

　　“谁告诉你，我要活下去的？”
　　“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你想要一个人活下来，就这么容易？”

　　何济舟的眼神终于再次波动起来。
　　他听见她近乎癫狂地、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我死，要么，你死。”
　　然后，她漂亮的眼睛里又流出眼泪，温柔的水波覆盖了灰败和疯狂，“可是，何先生，我舍不得你死。”
　　“你得活着，一个人、痛苦地活着。”

　　宁菀踮起脚吻他，吻只落在唇角。
　　“何先生，我答应过你，一辈子都陪着你。现在，我把我的‘一辈子’给你，好不好？”

　　何济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但似乎无论他怎么回答，结局都只有一个走向。
　　他至少能够不让她死在他面前。
　　有时候也会想，究竟是为什么，使她忽然有这样的举止。分明八年以来，她都甘愿做笼子里的鸟，做画卷里神态早已固定的美人。
　　她已经快要与这幅美人图融为一体的时候，却偏要将不属于她那一部分从身体里剜出去，连灵魂被撕裂都不在意。

　　他从来没有去问，只是在烟燃尽，灰落满地时，起身离开。
　　最后的视线，是落在一束将行枯萎的香槟玫瑰上。
　　关上的门卷起风，吹落枯萎的花瓣。
　　一片萎缩泛黄的花瓣，飘飘荡荡落到地面，落进烟灰堆里。

　　①：引用自张爱玲小说《色，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