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匆匆恨相逢》敬久

4、世纪公园

　　下午四点半，童凯乐从博览中心出来，打车前往世纪公园，王茂娟已经在附近等她。
　　她们一共见过两次面，其余时间靠微信联系。自从童凯乐更换联系方式，她们已经失联近五年，久别重逢在即，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有些微微的忐忑。
　　在童凯乐的印象里，王茂娟代表了典型的重庆姑娘——娇俏白皙的外形，热情包裹的细腻，兼备敢爱敢恨的知性江湖儿女，为人处世颇有“侠女”风范。除此之外，她很好奇这位奉行不婚主义的大妹是不是仍在坚持。
　　四月初的上海春光明媚中透着一股冷冽，青青枝桠全然不知人间又一岁的悲欢离合。王茂娟盯着窗外的春色发呆，心中不由地又开始揣测她哥与乐乐姐之间可能存在的一千种误会中的一种。听说乐乐姐已经成家，她十分好奇对方最后选择的归宿，是否生活得幸福。
　　一见面，王茂娟暗中松一口气，乐乐姐看起来过得很不错，外形变得很有女人味，神采之中揉入许多温婉，原本的恬静气质愈发沉稳，从她落座开始就带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童凯乐察觉到这种轻微的转变，施施然一笑，盯着王茂娟但笑不语，她知道对面的重庆妹子一定会忍不住先开始发问。
　　果然，连珠串似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语速一快连重庆话都冒出来了。
　　在过去的几年里，王茂娟通过旁敲侧击王茂景得知，童凯乐在换号码之前被一宗合同纠纷案搞得焦头烂额。她原本想通过其他途径尝试联系，她哥听说后让她打消念头，不要贸然去打扰一个想要暂避纷扰的人。
　　昨晚听她哥主动提起童凯乐，欣喜之余脱口而出，问他们是不是能再续前缘，才知道乐乐姐已经结婚嫁人生孩子，看起来过得很不错。王茂娟忍不住出言：“都怪你的福气不够！”
　　王茂景反唇相讥：“你有本事帮我追回来，我不介意给人当后爹。”
　　哥哥与乐乐姐之间的事情，王茂娟知道的那些还是从前通过乐乐姐的聊天拼凑而来。
　　在广州工作的时候，童凯乐刚进公司不久就升任项目负责人，恰巧甲方公司也刚刚换了新的项目负责人王茂景。新人对新人，王茂景总是摆出甲方的架子，不仅要求童凯乐事无巨细地汇报，还频频加班，两人之间没少因为各自的团队立场在会议上斗智斗勇。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次甲方副总参加的会议后，那位年过半百的副总将童凯乐单独留下，给她开了一个难以拒绝的丰厚条件。一个月后，童凯乐跳槽成为王茂景的下属。
　　成为同事并没有缓和这两个人的关系，反而更加剑拔弩张。
　　童凯乐在工作中是一个效率至上的人，如果得罪人能保障效率，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最直白的沟通方式。
　　王茂景与她恰恰相反，他话少，但出口必定左右逢源，必要的时候要糖给糖要蜜给蜜，三言两语就能将在场的目光都锁到自己的身上。
　　他们像彼此的克星，却又相互催生出更强的生命力。在他们搭档的一年多时间，两个人成功地突破公司的市场布局战略，一时间风头无两。
　　长时间高频率的一起出差，让他们俩有机会见识对方工作之外的另一面，越来越多的共同兴趣带来惊喜，反哺出更多工作上的默契，两个人因此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
　　王茂娟问童凯乐：“如果那时候我哥没有女朋友，你们会不会在一起？”
　　“不会。”
　　童凯乐回答的太干脆，王茂娟立刻反问：“为什么？”
　　“想想你哥和胡洁怎么复合的。”
　　王茂娟无言以对。
　　那年冬天，王茂景偶遇胡洁，白天在初中班主任家吃了一顿饭，当晚他就决定重新追求初恋对象。在此之前，王茂景原计划带女友回家过年，因为女友的父母反对未婚女孩去别人家过年而作罢。
　　王茂景的前女友在酒后拨了家中的座机，王家人才知道他们已经在电话里分手，且他的新欢是旧爱。
　　“你哥是一个闯王，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没人拦得住，所有的规则都是纸老虎。”
　　王茂娟十分认同乐乐姐的说法，除了爷爷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她哥——他是一颗裹着糖衣的钢珠。
　　他们没能在一起的原因不是因为别人，只是他未动情。
　　“嘿，你怎么会在苏州呢？”童凯乐开口转移话题。
　　“陪豆丁挑婚纱顺便出来转一转。你记得豆丁吗？你们结婚那天站在雪儿边上那个脸圆圆的那个伴娘。没想到啊没想到，一个人为了结婚能有多拼，半年减了30斤，能把自己塞进任何一条婚纱！”
　　王茂娟说完才发现童凯乐的脸上挂着些许窘迫，心中自责，不该再提假结婚的事情，毕竟对方已经真的结婚还有了孩子。
　　赶紧转话题，她急着来见乐乐姐，除了挂念和就近，更重要的原因尚未宣之于口。
　　当年那场婚礼，童凯乐与王家人的接触虽然寥寥，但给每个人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尤其是王爷爷和王妈妈，他们打从心底喜欢且希望童凯乐能真的嫁进门。
　　婚礼后第三天，王爷爷忽然提振精神将所有家人召集在一起，交代身后事，隔天早上在睡梦中安然去世。王妈妈的本意是希望童凯乐能再来帮一个忙，让老人家走得更加体面。王茂景拒绝，他不愿意将假戏继续演下去，活着的时候尽孝足以，何必死后还要自欺欺人呢？
　　那年夏天，王茂娟在广州与童凯乐说：“我们都知道，如果那时候我哥开口找你帮忙，你一定会来。大家都以为我哥是一个爱面子的人，但是他没有叫你来，把你的面子看得比他自己的面子重要，说明他心里是有你的。你真的不能考虑一下我哥吗？”
　　“你误会了你哥，他不是把我看得更重，只是看得更透。临时换新娘的事情，在镇上传开只是早晚的事情，何必在葬礼上再多此一举呢？口舌是非，终归都是麻烦。哪天他愿意为我惹一身不必要的麻烦，那我就信他心里有我。”
　　王茂娟到广州见童凯乐的另一个任务是将爷爷留下的遗物转交给童凯乐，老人家留下话，无论将来王茂景是不是有福气娶到她，王奶奶留下的那枚玉镯都交由童凯乐保管，老人家托孙女转告一个不情之请。
　　希望有朝一日，童凯乐能把这枚象征传承的玉镯交给王家的后人。老人家的原话——老王家的孙辈一个比一个无定性。人是应该有根的，祖上留下点东西，主要是留个念想，无所谓贵不贵重。
　　童凯乐很诧异，走之前她明明已经将玉镯暗中交由王妈妈保管。
　　“爷爷说以你的个性，肯定会将东西悄悄留下来。他就把我妈和我叫过去，做了交代。阿爷果然是料事如神啊。”
　　接下来轮到王茂娟出乎意料，没想到童凯乐会拒收。
　　“责任重大，恕我爱莫能助。”凭什么让身为外人的自己来承担他们老王家的传承重担，童凯乐的闷气陡然而生，语气随之变得有些冷淡。
　　“乐乐姐，这是我爷爷的临终遗愿，请你看在……”王茂娟一时语塞。
　　“你哥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我和我妈都觉得没必要告诉他。”
　　“我和你们家的渊源是从你哥开始的，按你爷爷的意思，这玉镯将来应该是要留给你哥的儿子吧？如果我和你哥闹掰了，到时候要怎么处理这东西呢？”
　　王茂娟来之前想过类似的问题，但她和妈妈都决定相信爷爷的判断，便据实以告。
　　童凯乐哭笑不得：“爷爷的判断不一定就是对的啊，你看，他不是就没想到我会不答应吗？”
　　总之，任凭王茂娟好说歹说，童凯乐就是不答应。
　　“既然你们狠了心要我留着这东西随便处置，那你就答应我一个条件，名义上我收下玉镯，实际上还是托你妈先保管。”
　　僵持之下，王茂娟与妈妈通了电话，答应了童凯乐的安排。
　　王茂景听说这件事之后，用一句笑言打发：“我爷爷太有心思了，一个东西而已，整得像国玺交接一样。 ”
　　王茂娟气得连翻白眼：“乐乐姐，现在你知道我爷爷的安排是多英明神武了吧？”
　　所谓家学传承，不过一种精神安慰吧？童凯乐心想，否则怎么解释王家爷孙俩迥然不同的思维方式呢？王茂景就像规矩森严的大家族里逃出来的叛逆小孩，在外一副风流子弟的做派。
　　广州一别，之后的数月时间，王茂娟一直以各种各样的名义邀请童凯乐到重庆玩，未能成行。再往后，她们失去联系，一晃就是五年。
　　这次在上海，王茂娟一定要来见童凯乐，最重要的原因是母亲之命。
　　王妈妈身患重症，时日无多。按照她本人的意愿，宁肯开开心心地过完最后的时日，也不愿意用化疗的手段延长一年半载的生存。
　　万事如意，唯一让王妈妈挂心的一件小事就是童凯乐和玉镯的去处。
　　“我们都知道我哥这几年在外面混得很好，他想找到你应该是有办法的。我妈试过和他说这事，他还是坚持他的那派理论，不要去打扰你啊blablablabla。”
　　童凯乐但笑不语，不知道自己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居然能让两位老家对她念念不忘。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巧，你们居然在机场碰见了。乐乐姐，我想这就是你和我们家的缘分吧！”王茂娟的眼神充满真挚，热切的企盼。
　　“对不起，茂娟，别说了。”童凯乐蹙眉，为难地打断对方，接着往下说：“有几件事我希望你能明白。第一，当年那场婚礼，我帮了你哥哥的忙，但它对我现在的生活是一种隐患。第二，因为这个缘故，无论我答应你去做什么，都要先考虑我先生的感受，即便只是为了我女儿，也不能做伤害我先生的事情。”
　　“不是的，乐乐姐。你的人生首先是属于你的，你有权利选择帮助你的朋友和他的家人。”
　　童凯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三点，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所以我愿意为了选择现在的生活舍弃一些东西。”
　　王茂娟倒吸一口气，双眼写满悲伤。
　　临了，她还是忍不住强人所难：“我妈就想见你一面，没别的事，乐乐姐，你再考虑一下好吗？”
　　童凯乐坚定地摇摇头，先行离开。
　　刚出门，王茂娟就追了上来，“乐乐姐，等一下，能一起吃晚饭吗？我哥他刚下飞机，现在正往我们这边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