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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   “这一阵子,你似乎没能闲下来。”

      鸫再次见到大佐,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鸫正要向外跑,恰巧撞上大佐跨入大门。鸫乖乖收起步伐,往旁边一缩,给他空出地方。大佐罕见地没带任何部下在身边。

      就算大佐记不起来她是谁也不太奇怪,鸫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是大佐却向她说起话来。

      他说话很慢,咬字有些僵硬,没什么口音,只是措辞有些奇怪,或许是家乡的语言使他倾向以另外一种逻辑思考。

      大佐脸上没有半分微笑,闲聊也像是审讯。或许可能本来就是审讯,谁知道呢。

      “跟上。”

      鸫盯着大佐的军靴,缀在他身后。

      这天她第一次走进大佐的会议室。踩在暗红色的地毯上,软塌塌的。她走在大佐后面,不可能有人没看见她,但他们却都摆出一副没看见的样子,好像她变成了透明人。鸫听了一下午外国话,脑袋昏昏沉沉。会议室的角落坐着几名黑发黑眼的本地人,看上去半是厌倦半是冷眼旁观。

      或许他们也听不明白,鸫想。

      大佐在会议最后招唤了鸫。

      她以为终于轮到自己要做什么了,大佐却向她要一杯热茶。加两块方糖,前外国军官这样要求,她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故障。

      像是在炎热的夏日里忽然吞入大量的冰块,感知系统产生紊乱,明明寒冷得想要蜷起身体,却还是止不住地流汗。

      “别愣着了,姑娘。”

      大佐身边的副官催促她。

      在等待热水烧开的三分钟里,鸫思考了很多事情。

      老修女没怎么教会过鸫该怎么去做事情,她以身作则——让鸫知道什么事最好别做。比如别喝太多的朗姆酒,那玩意会让人的脑袋变成木头,再比如别在雪地里睡觉,那能冻死人。

      在她为数不多的至理名言中,教会了鸫一件事。

      “人们不会尊重你,”老修女边打酒嗝边说,她身上的气味像是发酵了一个冬天的咸鱼罐头,“除非你使他们恐惧。”

      鸫望着方糖在褐红色的茶水中融化,杯子里映出她自己的脸。

      “你的茶水。”

      将热茶递给大佐时,鸫以他家乡的语言说。

      她应当说得不好,但总使大佐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鸫在那双陌生的、具有异国色彩的眼睛中短暂地看见了自己。

      这终于使她感到安定。

      那天之后,她揣上打火机,跑去屋外的空地蹲守大佐金发碧眼的部下。

      “……这就是你最近的学习内容?”

      太宰翻动鸫的字典,津津有味地看起印刷模糊的黑白插图。鸫瞥了他一眼,确认他没有翻乱她标记的位置后,用鼻音轻飘飘地应了一声,继续坑哧吭哧地在记事本上写起来。

      大佐的前士兵、现黑手党部下浑然自成一体。他们好歹肯趁着借火的机会和她说上两句,却从不多说什么。他们时常会故意加快语速,或者将话说得模糊,好让鸫听不明白;为了使他们多说些,鸫就装作听不明白。

      她不耐烦地扇开被灯光吸引来的小飞虫,用笔杆将头发绕到耳后,抵住太阳穴。她在记事本上飞快地写下一串西里尔字母,将太宰挤去一旁,用手指着字典薄薄纸页上的蝇头小字,细细阅读起来。

      “你这样真能学会?”

      太宰显得不算热衷。他好像并不大在意鸫是否真能学会。

      “怎么办,要不你帮我搞本小说来?他们国家不是有个很有名的小说家吗,你上回说。”

      鸫用笔杆一圈一圈地绕住头发。

      “我要是去给你弄这个来,有我什么好处?”

      “……无利不起早。”

      “不然呢,我又不是救济会。你说是不是,修女?”

      好像是看得好奇,太宰捉住一绺鸫散下来的头发,用手指卷住发梢。鸫正冥思苦想,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没能搭理他,倒是没有挥开他的手。

      她想了半天,压下筹码:

      “你要是能把小说带来,我们就能一起读。……唉,算了,我想个别的。”

      说完她就后悔了,在赌局里,压下太轻或者太重的筹码都会惹人嘲笑。人家会笑你不懂规矩,是个愣头青。

      太宰略微松手,看发梢从指尖滑走。他勾起嘴角,伸出手:“成交。”

      他能一口应下,这反而使鸫觉得哪里不对。

      她没有第一时间握上太宰的手,而是看向他的眼睛。她感到困惑,以她的角度来看,几乎没有付出什么,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个等式在港口地区很难实现——即便找一本书对于太宰来说并非难事。货物的价格并非是由获取的难易程度来决定的,而是由购买者意愿的强弱来决定的。

      鸫殷切地想要拥有某一本书,这种强烈的愿望使这本书变得珍贵。

      在鸫看来,太宰这样的行为几乎是白送给她。

      未知给人们带来不安,但她却难以体会到这种感觉。

      “你是不是不明白,免费的东西其实才是最昂贵的?”

      太宰研究起鸫的表情,冷不丁地发问。

      “成交,”鸫不以为意,握了握太宰的手之后,她才抬起头,“你既然答应了我的出价,就说明我的时间对你来说也是有价值的……噗,我开玩笑的。”

      鸫感到可惜似的垂下视线,“我没有能够用来和你交换的东西。”

      “所以没关系。假如你以后感到后悔,决定从我这里夺走其他珍贵的东西,也没有关系。”

      人总是会感到失望和后悔的。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够留下那些被时间从她身边带走的人的话,那一定是一笔成功的交易。可是这诺言多愚蠢,鸫想,一旦人们下定决心,怎样都无法改变心意。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诺言多愚蠢,太宰想,从来没有聪明人会许下在未来实现的承诺。也没有聪明人会相信。

      “——因为是特别的。”

      是特别的,即使这并无意义。太宰在夜空下准确地叫出了鸫的名字。可是即便没有他,或许也有其他人来做这件事。甚至没有人这样做,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注定一种命运选中了她,她的选择、她的感觉、她所认定的“特别”,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可是在那个夜晚,她看见夜空低垂的星星,远方黑沉的海上驶过货船拉响鸣笛,低矮的城市陷入寂静与星点灯火。

      她狡猾的心,她丢掉的情绪,像海潮般奔涌而来。

      命运称那是不能再平凡的时刻,她却看见自己灵魂空虚无物的一角。

      鸫想了想,回答道,“因为你是……”

      “哇!”太宰忽然提高声音,发出意味不明的单音节,好像故意截断鸫的声音一样,“哇……!”

      一时间屋子里充满他的怪叫。

      “……”

      于是鸫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太宰似乎没有轻松地停止哇哇乱叫的迹象,鸫盯了两秒就放弃了。她重新翻开字典——目前阶段下,这是能将她泛滥的时间转化成有价值的东西的最佳方法。

      她写了一会,才发现房间不知何时又重归安静。

      转头看过去,鸫恰好对上一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

      “……太宰,你是不是发烧了?”

      她忍不住发出质疑。

      “没有哦,要不你确认一下?”太宰给出了相当轻快的答复。他撩起前额有些过长的刘海,露出额头来。

      “不要。”

      “咦?!”

      “除非你告诉我,”鸫趴伏在桌子上,延长有些僵直的脊柱,躺倒在自己的臂弯里,脑电波忽然跳去另一个频道,“医生到底怎么说我的名字的?”

      太宰露出忽然嚼到意料之外的难吃食物的表情。

      鸫倒在手臂里笑个不停,肩膀止不住地耸动起来。

      “太低劣了,这种行为太恶劣了!不关心疑似生病的病人,居然想要压榨他的回忆?!”

      早晚有天,她得亲口问出来,鸫想。

      她拿出她压箱底的招数——干脆转移话题:“你头发那么长,不会挡住视线吗?”

      “你帮我剪吗?”

      太宰的情绪还没过劲,仍然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没好气地反问。

      “……好啊?”鸫偏过头来。

      “……”

      太宰没料到她答应得这么痛快,顿了一秒。鸫眼神一亮,站起来就跑去拿剪刀,末了还不忘急急忙忙地把住门框,冲太宰咧嘴一笑:“你不许反悔。”

      他为什么要反悔,太宰撇撇嘴想。

      他早该想到的,鸫只是喜欢接触。就像在街边遇到了长得可爱的流浪狗,就忍不住蹲下来摸摸它。她很快转身就走掉了,流浪狗却只能在原地等。接触人、接触狗,对她来说一定没有分别。

      鸫压根不明白,她随手施与的究竟是怎样危险的东西。

      她甚至都没在真心实意地诱骗,他又怎么可能去自投罗网当那只可怜的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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