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吉拉》华街灯火

6、力量

　　欢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窗外的阳光总是很灿烂。
　　这节课是礼仪指导课，教导女孩们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新娘，取悦自己的丈夫。听说朱诺女士本想取消这门课，但在校委会的一致反对下作罢。大刀阔斧的改革也难撼动冥顽不化的传统。
　　女孩们听得津津有味，我却昏昏欲睡，我果然和她们不一样。也许不久就会有跃跃欲试的大小姐学习实践，小腹微鼓不来上学了。我饱含恶意地在揣测着几个正在记笔记的漂亮女孩。假如那天伏在我身上的不是爱护我的艾斯而是柯勒尔，说不定我也会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想到这里，我从课桌抽屉里拿出给柯勒尔的信，均匀撕成六份，揉捏成团，又从作业本上扯下一张印满横线的纸，提笔称赞朱诺女士振奋人心的改革，介绍朱诺女士倾情推荐的戏剧，并询问他对牛郎织女传说的看法。笔尖在纸上唰唰急行，我的字迹从未这样龙飞凤舞。
　　下课后，我收拾书包，冲出教室，与玛格丽特碰头。她是本岛人，所以不用上这门礼仪指导课，下课比我早，正靠着一颗象鼻棕看书。阳光给她的金发镶了一层金边，远看有些晃眼。
　　“玛格丽特！”
　　俊秀的脸从书上扬起，见到来人，眉目舒展。
　　“你在看什么书？”
　　“《论法的精神》。”
　　“这是什么类型的书。”
　　“讲政治哲学的，我想申请牛剑大学的法学。”
　　“你的意思是你今年毕业就要回本岛？”
　　“嗯，不过父亲不回去，我假期也还会来加加力。”
　　玛格丽特已经三年级，与她相处的时间不多了，我得珍惜。
　　我牵上她的手：“今晚来我家好吗，我们一起看书、聊天、累了就睡觉。”
　　她回握住我的手：“我会带上赤霞珠和你喜爱的糕点。”
　　我们相视一笑，达成共识。

　　回到家，将玛格丽特来访的事知会了父亲，拜托艾斯换上新床单，又拿来一个鹅绒枕头，与我的枕头整齐地立在床头。用绒布细致地把书桌擦拭干净，将《法里内亚》和写得密密麻麻的读书笔记摆放在正中间，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茜色的天出神。
　　两只渡鸦立在柠檬树的枝头，发出“嘎——”的嗥叫，一只扑棱翅膀飞走了。远方的街灯亮了，赶走最后一缕晚霞。
　　太阳落山后，酒红色的红木马车如约而至。
　　玛格丽特一进家门，父亲竟从房间跑出来亲自迎接。他满脸谄笑，殷勤地接过玛格丽特的包和一篮子食物，玛格丽特也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我心情微妙，热情瞬间冷却。
　　“梅婕丽，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你的朋友——安茹小姐来了，快过来——”
　　父亲特意强调了“朋友”这个词，好像这是个多么了不起的荣誉勋章。
　　“梅婕丽，晚上好。”玛格丽特径直朝我走来，压根没有理会帮忙拎东西的父亲。我的问候堵在唇边。
　　我是一个藏不住情绪的人，脸色肉眼可见地由晴转阴，玛格丽特担心地覆上我的额头：“梅婕丽，你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这么没精神？”
　　立在一旁的艾斯也焦急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是着凉了吗，小姐？”
　　“没事，我身体很健康，只是饿了，我们快去吃饭吧。”我从父亲的手中接过玛格丽特的行李交给艾斯：“艾斯，帮我放进房间好吗？”
　　“好的，小姐。”
　　“啊，你就是艾斯？”
　　听到这个名字，玛格丽特好奇地打量艾斯：“不错，很高，长得不像加加力人。”
　　我的太阳穴一跳。艾斯本来恭敬低垂的眼睛向上扬起，无声抗议话语的无礼。
　　“回安茹小姐，我是加加力人。”
　　“可是你长得很像本岛人，你是不是混血儿？”
　　见艾斯面露不虞，我插入对话：“别聊了，我饿得快晕倒了，我们去吃饭吧。”我拉着玛格丽特往饭厅走，扭头用眼神向艾斯致歉。
　　艾斯回了我一个无奈又悲哀的笑容。
　　......
　　餐桌前摆满了菜，数量是平常的两倍，山珍海味，用光了一周的奢侈食材。看见玛格丽特，本来坐在椅子上的母亲和妹妹们都站了起来，我以为下一秒她们就要朝她行礼。这次玛格丽特倒是有了眼色：“不用起身，不用起身！我只是梅婕丽的朋友。”
　　父亲上了桌，不知何时回房间换了身正装。他清了清嗓门，从胸口掏出一份欢迎词，气势如虹地朗诵：“承蒙女皇恩典，热烈欢迎安茹伯爵千金玛格丽特小姐光临寒舍，愿联盟永佑加加力，安茹家与克鲁里家友谊长存。”
　　母亲带头鼓起了掌，妹妹们崇拜地望着玛格丽特，小手拍得直响。我低着头，脸皮灼烧得发痛，指头快要将餐布扣出一个洞。玛格丽特反倒置若罔闻，还悄悄牵起我的手以示安抚。
　　大人们从不在意我的想法，延续着令人窒息的对话——

　　“多谢安茹伯爵和安茹小姐对小女的照拂。”
　　“没什么，我和梅婕丽是朋友，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不知安茹伯爵近来可好？”
　　“一如既往每日饮酒作乐。”
　　“东加加力公司新进了一批罗曼尼·康帝葡萄酒，还没流入市场，等小姐走的时候带十瓶回去让安茹伯爵品鉴品鉴。”
　　“哈哈，不用了，父亲前久已经存了一缸。”
　　“安茹姐姐，你会嫁给王子吗？”一声稚嫩的童音入侵和乐融融的交际场，二妹塔布的圆眼睛里满是艳羡：“嫁给王子是不是就能当公主了？”
　　“我不会嫁给王子，也当不了公主。”
　　“可安茹姐姐像公主一样美——安茹姐姐的未婚夫是不是也像王子一样英俊！”
　　三妹亚米也参与到这则奇幻童话的创作中：“你们会骑着白马在宫殿里结婚吗？”
　　“我没有未婚夫。我不会结婚。”
　　童话幻灭了。妹妹们很伤心。
　　“即使没有婚礼，只要我心仪的对象爱我就足够了。”餐桌下，玛格丽特的手与我的手十指相扣。
　　一种难以描述的灼热感窜上小腹，口中的龙虾肉味同嚼蜡。

　　我不会记得今晚吃的什么菜肴，但会永远记得每个人讲的每句话。人的感情那样复杂，每个器官都有它自己的想法。洗澡时我对着镜子欣赏自己，圆圆的镜框中一颗圆圆的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部位。完整的躯体连衣橱里的穿衣镜都没见过，驱使它十几年主人也没正眼瞧过它，真可怜。
　　“梅婕丽，你怎么洗了这么久，我都要睡着了——”
　　“马上洗好了，你先鉴赏一下我的读书笔记吧。”
　　我的思考在博闻强识的玛格丽特看来可能会显得幼稚，但我并不在意。吹一个香皂泡泡，彩虹悬浮。玛格丽特的藏书室，那么多书，我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看完，才能变得和她一样？
　　脑壳发胀，脚步虚浮，我泡得实在太久了。
　　玛格丽特聚精会神地看着我的读书笔记，我从浴室出来时她也没察觉。本想故意吓她一跳，她却反应平平，手指在嘴边琢磨：“你的想法很有意思，我也很好奇，为什么人类酷爱创造新物种，教廷有阉伶，华国有宦官，暹罗有人妖......女人和男人不足以满足某些人的怪癖。更动听的声音，更安全的后宫，更刺激的玩物，人们为了取乐，切割两种性别再重新缝合。”
　　“他们和海吉拉一样都不能生孩子，不被认作男人，也不是女人，‘它们’是被物化的第三性——安全的玩偶，不能使人怀孕，也不会怀孕。更可笑的是，女性化外表的玩偶一边要满足人们卑劣的欲望，一边还要贡上神坛，钉上耻辱柱。谁能想到海吉拉还能代替玛塔神掌管生育呢。”
　　“会有人爱他们吗，也许有......爱他们异于常人的声音、身体，猎奇者无处不在”
　　“原来我也是猎奇者啊.......”
　　醍醐灌顶，两声叹息。
　　两个猎奇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十分自责。
　　可是时间并没宽裕到能让我深刻反省，我还有太多事想要和玛格丽特说。
　　“玛格丽特，你了解本岛的戏剧吗？朱诺女士曾在课上说中世纪的戏剧并没有女演员，难以想象朱丽叶也是男子演的。”
　　“十七世纪时，女演员才首次登台表演。戏剧也好，艺术也好，商业也好，政治也好，什么都好，很少有女人的事。”
　　“我想演戏！”
　　“我想唱歌！”
　　“我想演《法里内亚》！”
　　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灌进身体。我想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即使微不足道。
　　“法里内亚？你想把他的一生改编成戏剧？”
　　“是的，我想演绎丽莎贝塔和法里内亚的故事！”
　　我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的初步构想：“丽莎贝塔，巴塞洛的王后。一个自私冷酷的男人策划了一起政治联姻，给一个可怜女人戴上钟情于缝纫刺绣的完美假面，把她装扮成一个易于操控的前任王后的替代品。她履行妻子的职责、王后的职责，甚至是王的职责，却没有得到被爱的权利。直到某一天，她听到了法里内亚的歌声，沉醉于他的歌喉，便将他召进宫中每日演唱。逐渐地，王后爱上了法里内亚，可他是一个阉伶，一只笼中鸟不会被准许有爱人的能力。结局是......”
　　“是什么？”
　　“我还没想好，不过我想让他们相爱结合，皆大欢喜。”
　　玛格丽特目光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们真的能结合吗？”
　　“这只是戏剧，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相爱的人会想尽办法结合。”
　　“也对。那么——故事就在歌曲《让我痛哭吧》中落幕，剩下的就让观众们自行想象吧。”
　　“这主意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