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吉拉》华街灯火

5、手掌

　　温热的触感就在昨天，艾斯的手，男人的手。
　　“一介仆人竟敢肖想主人，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你厌恶将人分作三六九等，你厌恶本岛的‘一等公民’，你也厌恶加加力的‘奴隶’。”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对啊，有什么不一样！脑中的争论一锤定音，我可真是虚伪。
　　我撕开信封，取出三张对折的信纸，平铺在书上。落款的日期是在柯勒尔到达本岛一周后的礼拜六。信中事无巨细地讲述了他开学第一周的忙碌生活，从开学仪式，宿舍分配，每一堂课的内容，老师同学的穿着打扮，到晚上做的梦——以及他多么思念我。字体保持了柯勒尔一贯的风格，歪歪扭扭、大大咧咧，好像能看见他红红的耳朵，亮晶晶的琥珀色眼睛。真想知道那张酷似海吉拉的脸比离开时要成熟了多少。
　　回信应该写点什么内容呢，女校的生活，是写学到的加加力的传统礼仪，还是写朱诺女士的格格不入？犹豫不决之下，我只好提笔写下一些回应思念的陈词滥调。结尾时我有些过意不去，只好简略地提及了我的新朋友玛格丽特，又找了一张自己的近照夹在信中。
　　“艾斯！”
　　我喊了几声他的名字，才发觉他并没像往日一样守在门口。我走到厨房，仆人们玩闹的笑声瞬间安静，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瘦小女仆，躲在厨娘背后胆怯地望着我。
　　“艾斯呢？”
　　“他刚来厨房拿了一瓶酒，出去了，不知去哪了。”
　　“阿辛！”
　　名叫阿辛的瘦小女仆言行极不相符，厨娘连忙呵斥她，一巴掌扇到她的脑门上。
　　“梅婕丽小姐，那酒是我们仆人自己喝的，用廉价的葡萄酿制，并非老爷珍藏的昂贵品，就请原谅他吧。”厨娘黝黑的脸满脸堆笑，竭力为艾斯开脱，“艾斯遇上了伤心事，平时他从不喝酒。”
　　“知道了，谢谢。”
　　我并不想在这里过久停留，厨房的气味与主屋差别实在太大。
　　艾斯会去哪里呢？
　　我在各个房间穿梭，搜寻每一个角落，却都一无所获。就在我即将放弃时，一个记忆里隐约存在的地方浮现脑海——一个荒废的地下室，那是童年时代我与艾斯捉迷藏时勘探到的。我蹑手蹑脚地来到父亲的房间，确认无人后，拉开衣柜的门，屈身进入。十几件沾着烟酒味的制服阻隔了门外世界的光，我在一片昏暗中摸到了暗室的门。
　　拉开门，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楼梯的尽头有微弱的光。我没带照明的东西，只好摸黑前进。墙壁湿漉漉，黏糊糊，飘散着经久不见阳光的霉味。有什么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耳朵。
　　“......哈......梅婕丽......啊.......梅婕丽！”
　　是艾斯！
　　我跑下楼梯，脚一滑，差点摔倒。眼前的场景令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艾斯仰着头，黑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鼻梁上。他脸颊潮红，喘息间呼唤着我的名字，日常矜持紧扣的领口此时放荡地敞着。那双大手在做什么，我并没看清楚。
　　“艾斯？”
　　“梅.......婕丽？小姐！”他这才看见我，“小姐，别看我！背过身去！离开这儿！”
　　我长大了，不像小时候听话了。我藏在黑暗中质问：“艾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小姐，请别问了，我也想知道缘由，别看我，求求你，梅婕丽！”
　　“太恶心了！艾斯，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
　　“......对不起！小姐......对不起！求求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太难受了，小姐，原谅我！”
　　艾斯支起上半身，屈膝抱住双腿，浑身发抖，落魄得如同街边乞丐。
　　“梅婕丽小姐，我喜欢你，我知道这违背法律道德，但我还是喜欢你......看在多年侍奉您的份上，请别告诉老爷！”
　　“我不会告诉父亲，你别装得这样可怜！”那个行事作风为人称道的优秀男仆去哪了？在他的眼里，我如此不可一世，仿佛能决定他的生死。他的想法令我沮丧。
　　“小姐，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一想到你会嫁给柯勒尔少爷就痛苦得要发疯。”他自暴自弃地坦白：“你是高贵的小姐，我是低贱的奴仆，就算你不喜欢柯勒尔少爷我也不该痴心妄想。可昨日，你穿着蓬裙，那样美，我握着你的手，竟痴心妄想了一回。”
　　“如果可能，真希望我从未出生。”艾斯紧闭双目，眉间尽是苦涩。“出生在奴仆之家，世代为奴，我卑贱的生命中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十五岁时遇到了一个可爱又善解人意的小主人。”
　　“她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大声命令我我，而是将我当成玩伴，与我分享她喜爱的食物和玩具，甚至夜晚的梦境。”
　　十年前的某一天，艾斯就站在如今我的位置上，而我蜷缩在他依靠的墙角，不着寸缕，浑身是被父亲鞭打的伤。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我，用柔软的毯子裹住我，抱紧我。我仍然记得那个温暖的怀抱。
　　“艾斯......抱歉，我不该那样说你！”艾斯陪伴我的时间比我一半的生命还要长，我们的情谊怎么能用肤浅的主仆关系衡量。他喜欢我又怎么样，我还不是喜欢着一个非男非女的海吉拉！
　　我正想上前一步，却被艾斯制止：“别过来！梅婕丽小姐！请留给我一点尊严，我不想让你看到这样的我。”
　　我耳根发烫，只好背过身去：“我知道了，你快穿把衣服穿好。”
　　身后衣料摩擦，悉悉索索，皮带扳扣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密闭阴暗的地下室尤为清晰。男子的气息向我靠近，我汗毛直立，心跳加快。
　　“走吧，小姐，我们离开这儿。”
　　艾斯左手提着煤油灯，右手握着空酒瓶，跨上台阶，一如既往地走在我身侧，为我照明。他走过来时，带起一阵风，风中一股奇特的味道与酒精混杂，有种海潮消退后的寂寥感。光打在墙上，勾勒出我们的剪影——一位鼻梁高挺的年轻骑士从地牢里解救出被囚禁的公主。可惜事实早已大相径庭。
　　回到房间，我让艾斯使用了我的浴室。其间，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试图厘清自己的对艾斯的想法。
　　年长我九岁的艾斯，今年不过二十五岁。他在所有仆人中最为能干，如今看来也最为好看。他的肤色并不如其他仆人那样黑，更接近于蜜色——海吉拉正是这样的肤色。他长得不太像加加力人，虽然他的母亲执意说这是他父亲的孩子，但谁都知道两个加加力人绝对生不出酷似本岛人的外貌。他曾被父亲当成管家培养，懂得许多知识，我曾像崇拜玛格丽特般崇拜他。
　　艾斯喜欢我，喜欢到嫉妒柯勒尔的地步。我有些高兴，无论谁的喜欢都能满足我干涸的虚荣心，被人喜欢总好过被人讨厌。
　　“小姐......我没有干净衣服。”
　　艾斯出声拉回了我越飞越远的思绪。联想一通，反而愈发没有头绪了。他说没衣服穿，那怎么办，光着身子出来吗？
　　男人的裸体。人类大多天生就对异性的身体充满好奇，我也不例外。年迈的老人骨瘦如柴，年幼的婴孩圆润如蝉蛹，都看不出所以然。势如春笋迅猛生长的少年处于体型分化的模糊期，还非完全体。只有青年，恰如其分。
　　恶向胆边生。
　　“艾斯，我给你拿浴巾。”我故意拿了一条短浴巾递给艾斯。
　　门那边的人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梅婕丽小姐，浴巾太短了......”
　　“没关系，你先出来，我重新再给你找合适的。”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浴室的大门，期待着——
　　门开了。
　　白色的浴巾只占据了大片蜜色肌肤的一个小小角落，上方是纤秾合度的腰，下方是修长有力的腿。水珠从发丝滴落，经过锁骨、胸口，在腹部的沟壑稍加停顿，就滑入浴巾包裹的隐秘处。
　　安茹伯爵庄园中的狄俄尼索斯神像从一片奶白色的雾气中向我走来。
　　酒神，宙斯之子，出生在太阳升起的地方，终日与歌声、笑声、狂饮相伴，尊贵不羁，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被指摘。
　　“没有什么能阻挡爱与欢乐。”
　　他这样说着，捻起一颗葡萄，放入我的口中。我咬碎果肉，顷刻间，酒香四溢。
　　我将葡萄吞入腹中，伸手触碰蜜色的肌肤，是梦中的感觉——光滑、粘稠、吸附指尖。
　　“......小姐？”
　　艾斯浑身触电般地颤抖，眼眸湿润，瞳仁深处酝酿的水泽不知是蜜还是酒。
　　“艾斯，你见过女人的身体吗？”
　　“......”
　　一阵沉默。
　　“回答我，艾斯，你见过女人的身体吗？”
　　“......我见过。梅婕丽小姐。”
　　“你也是男人啊，艾斯。”我不懂自己是出于怎样的感情说出这句话，嫉妒、失落、不甘心，大约都有。
　　“我没见过男人的身体。”
　　我向艾斯逼近，踮脚抚上他的脸：“男人的身体是什么样的？”
　　指尖在他的睫毛与鼻尖游移：“和女人有多不一样？”
　　手又滑向他弧度完美的上唇，轻点唇珠：“艾斯，告诉我。”
　　艾斯脖颈青筋凸起，喉头滚动，似在忍耐什么。
　　“梅婕丽小姐......这不是试探，而是真心？”
　　“我求知若渴。”
　　浅棕色的瞳孔一瞬收束，宽大的手掌裹住我的手，含着水汽的吻落在手腕。一只大手穿过我的长发搂住我的肩，另一只大手穿过我的裙摆将我打横抱起。
　　跌落在柔软的床上，我散开的长发像一朵盛放的黑色曼陀罗。它无限舒张花瓣，一幅任君采撷的模样，引诱而来的猎物不知自己身重无解的剧毒。
　　艾斯笼罩着我，比地下室更明晰的气流声钻进耳朵，我却并不反感。我闭上眼睛，偏头与脸颊旁的大手相蹭，朝圣者的吻情难自已地落下。
　　“小姐，睁开眼睛——”吻掀开我的眼帘，艾斯的脸埋在逆光中，不甚清晰，遒劲的身躯像一座雕像宁静地倾轧在上空。
　　“不能继续了，小姐。”
　　我大概明白艾斯的意思。确实不能继续了。
　　“艾斯，谢谢你。”我揽上他的后颈，低头留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