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吉拉》华街灯火

3、酒神

　　“小姐......梅婕丽小姐，你在听我说话吗？”
　　艾斯无可奈何地望着我。幸亏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生活学习上虽然刻板严格，但对我一天到晚的胡思乱想很是放任自流。
　　“抱歉，艾斯，你刚刚说什么？”
　　“老爷说了，你也要去安茹伯爵的晚会。现在太阳还没落山，晚宴会在日落后举行。女仆长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新式礼服，回到府邸后请尽快梳妆，一定要在太阳落山前乘上马车。”
　　“为什么坐马车。”
　　“安茹伯爵希望这次晚宴大家能彻底彰显太阳联盟的古典美。”
　　“我一定要去吗？”
　　“一定。”
　　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样惺惺作态的晚宴我从来都不喜欢，但今年我也到了必须参加这种繁琐社交的年纪了。一群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围着地位高的人攀亲结故，而地位稍逊的人便只能在阴阳怪气中保持微笑。有时头戴面具，也完全不能避免这样的情况。人本来也不是靠脸来识别身份。
　　很快，车子停在了那个名叫“家”的高大建筑前。不得不说汽车的确是个神奇的东西，平稳舒适，花费很短的时间就能到达目的地，可此时我却迫切希望它没被发明出来。
　　“梅婕丽小姐，快点！快点！时间来不及了！”
　　我一下车就被女仆长带到梳妆室。我像佩多一样被放在浴缸里迅速清洗，烘干头发，又像洋娃娃一样被穿上华美衣裙。镜中的身体初显女性的曲线，只是那抹柔和的线条被鲸鱼骨制成的束腰猛然收紧，成了可笑的沙漏。
　　“你是大姑娘了，梅婕丽小姐。”女仆长为我带上珍珠制成的发卡和项链，满脸欣慰。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地转了个圈。荷叶裙摆扫过地面，掀起微弱的风，脚踝刚好卡在白色高跟皮鞋的边缘——新奇的体验。
　　“走吧，小姐。”
　　艾斯推门而入，学着太阳联盟的绅士行了一个见面礼，伸出手。
　　“这样吗？”
　　我将手搭在他的手上，惊讶于自己的手那样小，他的手这样大。可是柯勒尔.......
　　这是柯勒尔离开近半年后我第一次想起他，并且首次意识到艾斯是一名青年男子。
　　我们就这样模仿着太阳联盟的绅士和淑女，光明磊落地走到马车前，只不过父亲一来，与我交握的手就自然地离开了。
　　我斜瞟着艾斯的脸，有些怀疑自己以往的视力水平——他竟这么英俊！
　　他居然又向我伸出手！
　　我愣住了。
　　“我扶你上马车，梅婕丽小姐。”他的视线只在我的脸上停留片刻，便埋没在了垂首的阴影里。我左手搭上他的右手，右手扶住他的肩膀，腰被稳妥温热的力量送进马车。
　　一路上我的心跳频繁失序，像在小石子路上疾驰。
　　这太不应该了。
　　我拍了拍自己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我的心只在那个夜晚，留给那个人。
　　父亲和母亲坐在我对面，两人身体分得很开，车厢内只有规律的马蹄声。我不喜欢和他们呆在一起。他们有一种魔力，能让所有轻松有趣的事丧失生机。如果是正式的场合，他们能吸干氧气。
　　“梅婕丽，你已经长大了，到了伯爵府，要记得礼数周正地进行问候。”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并没看我，而是游荡在窗外。母亲倒是从窗外收回视线，看向我，只不过脸上无悲无喜。
　　我有时会想，母亲应该挺怨恨我吧。自从生了我，她的美貌不再，胸部变得下垂干瘪，屁股和肚子越来越大，父亲也从我出生的那年起出入名人沙龙。我隐约知道那个沙龙就是有点地位的人干“那种”勾当的地方。当年高贵漂亮的小姐与年少有为的军官共承家族的荣光，在众人的祝福中结合，谁都料想不到有这么一天。
　　太阳落山了，车轮压着金红的光，驶入一座庄园的大门。金发碧眼的人被黑发褐眼的人簇拥着，一团团涌入宽敞的厅堂。我们也加入到某团簇拥者间，在刺耳的寒暄中找到了厅堂中属于自己的位置。
　　母亲挽着我的手臂，好以融入到母慈子孝的气氛中去。我闻到了她刻意抹在发间的黑醋栗香水，额前惨白的香粉掉了好大一块。
　　“这是安德鲁子爵夫人。”
　　“夫人贵安。”
　　提起裙摆，行一个得体的太阳联盟式淑女问候礼。
　　“克鲁里夫人的二小姐长成大姑娘了呀。”
　　露出多齿的微笑。
　　“这是菲迪亚男爵夫人。”
　　“夫人贵安。”
　　提起裙摆，行一个得体的太阳联盟式淑女问候礼。
　　“听闻小姐在辰星女校修读艺术，真是内外慧中。”
　　“夫人过奖了。”
　　露出腼腆的微笑。
　　各位夫人小姐的名字花里胡哨，没有一个成功入耳，眼皮一睁一闭，了无痕迹。我只记下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我从没讲过话的同班同学。
　　结束了五十六轮大同小异的问候礼，我口干舌燥，嘴角刻上了乖驯的弧度，看谁都倍感亲切。趁着母亲与贵妇们聊在兴头上，我穿过各式裙摆和燕尾服，直达用餐处。亮堂堂的餐桌上摆放着腌制野猪肉、烤舌、猪腿、烤牛肉、烤鹿肉、肉饼、烤羔羊肉、兔肉、果酱馅饼、奶酪......还有各种颜色的酒和水果，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甜点。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丰富的食物品种，更何况它们还被呈放在精致的银器和瓷器中。满目油光色泽引得我食指大动。姐姐婚礼的奢华程度与之相比实在逊色。
　　我正打算拿起一块圆形糕点，主人公登场了。
　　“承蒙各位赏光‘酒神之宴’，请大家不要客气，自行拿取食物，会有源源不断的美酒奉上。敬狄俄尼索斯！”
　　安茹伯爵是个与众不同的中年男子。他一头花白的长发垂肩，发尾束着紫红色的缎带，打了一个极为对称的蝴蝶结。他很高，微胖，缀着蕾丝的白色长袜裹住小腿，脚上是一双金色的男士高跟鞋。
　　宾客们停下嘴里的客套话，学着伯爵拿起装满红酒的高脚杯，为酒神狄俄尼索斯献上祝福。清脆的碰撞声此起彼伏，伯爵和身旁一个美少年举杯相碰，然后将酒一饮而尽。美少年也很有气势地喝光了酒。
　　我目瞪口呆。这是一个怎样的少年？朱诺女士在课上曾反复吟诵的“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芳龄几何，是否婚配？”骤然响起，我想知道他的一切！
　　当然，这只是出于好奇。
　　出于好奇，我望着他，与他遥遥碰杯，吞噬完手中的红酒，壮着胆子走向安茹伯爵。
　　“安茹伯爵贵安，我是克鲁里上将的二女儿梅婕丽。”
　　“你好，梅婕丽小姐。”
　　伯爵熟练地给我的空酒杯满上酒，笑呵呵：“这是赤霞珠，存了二十年，比你年纪还大，快尝尝。”
　　“谢谢、谢谢伯爵！”
　　我诚惶诚恐地捧着酒杯与伯爵干杯，闭眼、仰头、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姐好酒量，与我女儿有得一拼。”
　　伯爵褒奖般地点点头，对旁边的美少年说道：“玛格丽特，你们年纪相仿，好好聊，我先去招待客人了。”
　　玛格丽特？女儿？
　　我晕陶陶地望向这位名叫“玛格丽特”的美少年——酒红色的燕尾服盘亮条顺地穿在身上呢！
　　“初次见面，梅婕丽小姐。”
　　“玛格丽特”扮演着称职的绅士，长胳膊在空中打了个悬，祖母绿的眼睛掀开长睫毛，示意我伸手。
　　下意识，我的手就过去了。两瓣桃色的唇贴上手背，隔着手套都能感受到酒的热度。
　　“谢、谢谢......不过我还未婚！”吻手礼是太阳联盟流行的绅士礼仪，可对象基本都是已婚的贵族夫人。
　　“我也是女性，不必合规矩。”
　　玛格丽特粲然一笑，高高束起的金色长卷发蹦跶到胸前。我这才注意到她胸前不明显的起伏。既然是女性，为何穿男装？不过她高挑的身形窄腰长腿，再配上高眉深目的五官，穿上燕尾服的确比任何一名男子都更为俊朗。
　　“男装只是我的爱好。”玛格丽特看出了我的疑惑，大方解释：“你看，我这么高，穿上公主裙，涂上口红，别人会以为哪个男子在偷穿姐姐妹妹的衣服呢。而且这世上会允许存在比王子更高的公主吗？”
　　“所以你就自己当‘王子’了？”
　　“这不是本岛，我不当王子，要当酒神的使者。”
　　我忍俊不禁，只以为她说玩笑话。她却立马给自己满上一杯赤霞珠，与我酒杯轻碰，仰头畅饮。汁液流淌过白皙的下颌，掠过脖颈，在锁骨徜徉一圈后被酒红色的丝绒领结吮吸，溢出迷醉的异香。
　　乐声响起，男男女女不知何时成双成对，裙摆衔着燕尾，似在歌颂春天。
　　“梅婕丽小姐，可否赏光？”
　　粉白的指尖轻点我的手背。一阵战栗。
　　“好呀。”
　　我牵起她的手，她捧住我的手，滑入舞池。我抬头望她，她低头看我，黑发与金发在风中若即若离，在翻飞多彩的春色中编织出一片洞天福地。玛格丽特舞步轻捷，眼眸中是生机盎然的我，绿色的笑脸，绿色的裙朵，终年炎热的加加力此时此刻惠风和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