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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吹得满地残红 ...

  •   镜湖东岸,一右肩上搭着苍色粗布包袱,头戴平头软幞巾作书生打扮的少年站在水边,正同船上光着膀,腰间扎着长巾的船夫搭话。
      “船家,今日可能渡我去北岸?”书生笑问。
      那船夫摆手,带着几分粗犷,“不成喽,不成喽,前些日子说是燕京来了大人物,管束严了,出不了船了,也就能在这片儿捞点儿鱼。”
      “大人物?”书生摸了摸肩侧的布包带上的竹叶暗纹,转身向北走,喃喃自语“要是近日到的,那纸条应该也被大人物看到了吧?”
      “唉,又少了一桩生意。”船夫撑着木筏,目送少年离去,心中不无遗憾:他这些天瞧见这书生好多次,偏偏是今天禁渡令下了……
      拾掇好起伏的心思,船夫一撑桨向湖内里去了,并未划远,只在近处撒了网。书生靛青色衣袍渐渐浓凝成一墨点,有断断续续的吟咏声传来 “沧浪之水清兮……,余心……兮萧木。”
      与此同时,在湖的对岸,有一列人马正遥遥眺望着远方——茫茫的水色与天穹交融,在水天尽头一点浅碧缀于其上,正是镜湖中的孤岛。是传闻中有仙人居住的梦离岛,但凡是接近这岛想要登岸的人,无一例外都陷入了梦境,再度醒来便会发现自己莫名出现在湖岸。也正因此,这梦离岛并不归属于任一国,燕、应、两国国更是以此岛为界,将湖两分。要渡这镜湖也不是件易事,必须雇个有着数十年渡镜湖经验的老渡公,才能稳妥。
      “探查得如何?”船舰上男子约莫四十多的年纪,生着浓密的络腮胡,眼利如电,眉若刀横,混身气度分明是一名久经沙场的悍将。
      他身侧匆匆行来的甲衣小卒矮身敬了个军礼,肃声回道:“禀将军,派往燕国的玄乙有消息传回,说是禹王一行已经到了登州,极可能是此次燕国应战的首将。”
      “禹王?那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小子?”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飘渺。“当初刚刚停战就急匆匆地赶回燕京说是长公主有孕,现在他孩子估计都能上树掏鸟了。”
      他是应国最出色的将领夏侯淳,出身于武将世家夏侯氏,自十六从军后近四十年间几无败绩,唯独在元祉那变化莫测的作战方式中一连栽了好几个跟头。论能力他们不相上下,甚至是他的对战经验更为丰富,理应赢面更大一些。但两军对战,拼的不仅仅前线的将士,后方也很重要。他固然算是良将,但应国朝堂水太混,他不仅要应付战场上的敌军,还得防着背后的暗箭,着实难做。
      络腮胡子念及往事,忽又暗叹了口气,“幽州可有消息传回?”
      “未曾。”小甲兵答道,他神色有些低迷,“他们,自从上月末就断了消讯,似乎是失踪了。”
      “上个月末?罢了,你下去吧。”
      夏侯淳一人立在船头,盯着湖面上鳞鳞波光,锐利的双目渐渐染上了茫然,低声自问:“以战养战,岂不荒唐?如果他们真的……那我可真是个罪人。”

      “是今日了。”青年手摩挲着腰侧悬着的佩剑,忽眯眼笑得邪气,眼下湖面如镜,无风无雨亦无骄阳,是个厮杀的好日子。“诸将听令,掠阵!”
      令刚下,原本待在帐里兵士们迅速捉起身侧的武器,两人持长缨枪一人提弓三人一组在岸边分散站开,严阵以待。他们身后是一手持盾一手拿大砍刀的普通甲兵。
      遥遥望见天边如米粒般大小的黑影,青年不禁握紧了剑柄,这不是他第一次与夏侯淳对上,但他依旧紧张。实话讲他很佩服这个邻国战神,那是他儿时最想成为的模样。在他幼时燕国其实状况挺糟的,国君无能、世族专横,甚至还没多少像样的士兵。若不是原、应两国有夙怨,夏侯淳又实在厉害,原国早抽空把兵力羸弱的燕国灭了。
      世家权势过盛的问题一直存在于燕应两国之中,燕国为彻底了结此事从法治礼乐一点点渗透修改,上开科试广选才杰,下建乡学为孩童开蒙,悄然削减世家大族在民间的影响。便是燕国历任君主行得万般小心,世家们依旧察觉到了,老燕皇就是他们为保声名推上去的牵线傀儡。
      不过万幸,这场布署近百年的局已接近尾声;万幸,太子佶虽然体弱却是难得的聪敏;万幸,世家们未曾关注的赵曦并非娇女而是长成了叱咤沙场威慑东南海寇的将军;也万幸,那年应国来犯,他抵住了敌军,顺利与阿絮一道夺得了大部分兵权。直至战后赵佶登基,诏令清肃朝中风气打压乡间凶恶势力,这场自前朝就残存的问题终于在燕国销声灭迹。
      而应国的问题要更严重些,俨然已经发展到了世家独大,势压君主的地步。应国的开国君主萧诺本又出身兖州望族,逐鹿天下时也借助部分世家力量。虽然萧诺在称帝后曾为一些缘故诛杀了晋朝末年因擅傀术盛极一时的幽州严氏一族,但仍不影响他们在应国凌驾于众人之上的至高地位。建国后应国君们一手扶植的文臣鲜少可与其抗衡,武将中就算是身孚盛名如夏侯氏般也常受世家掣制。
      敌船渐渐逼近,元祉迅速收回思绪,全神投入眼前的战局中。他抬手正要下令放箭,忽听到一阵哀哀绵绵的笛声,像是某种祭奠亡者的丧乐,缠缠绕绕侵入每个人耳中。湖上,应国的船舰竟都也停了。疑惑间,笛音倏然拔高异常凄厉。众人心头都隐隐掠过几分不祥的预感,便见从东南的密林里窜出近百道身影,它们速度极快根本看不清面容,不过数息就有许多兵士命丧其手。
      “弓箭手退后!甲兵前列!枪兵出战!”元祉火速下令,提剑冲到甲兵之前,意图拖慢怪物速度。这些怪物实力过于强悍,它们打斗间竟下意识使出的军中招式。他不得不和军中武力较高的军士们一道抗在众人身前,方便其他人迅速结阵。
      在斩杀了数个怪物后,身后阵成,元祉终于舒了口气,退后仔细观察这些骇人的怪物:它们双目赤红,肌肤惨白,混身青筋暴起,身上的衣服已残破不堪辨不出身份。虽然没有实际证据,但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些让人见之色变的怪物,正是应国宣战檄文中作为宣战理由的失踪士兵。
      心思急转,元祉攥紧手中长剑,抬眼望向远处敌船。操纵尸傀,这自三国分立之际便是九州禁术,夏侯淳这是疯了吗!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呐!应国怎么可以!纵是自看过那张字条后心中再有揣测,真的验证后他还是止不住感到后背发凉。
      “继续开船!”夏侯淳双手已经不自觉抓着栏杆,决绝下令。
      “将军!那些怪物都是个撒子玩意儿!还去,要死哋哇!”他的副将吓得方言都飙出来了,浓浓的一股川辣子味儿。
      夏侯淳不答,只伸出右臂道:“弓来。”一旁的人赶忙将背上的弓连同一支羽箭递上。
      拉弓,瞄准,猛然松手,“咻”地一声羽箭破空而去,急速穿过一只正与人缠斗怪物眉心,直直将其钉在地上。
      那岸身着玄甲,手持长剑的年轻将领似有所觉,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略弯了眉眼,抬手不知对众人比什么手势,又复回身投入厮杀中。
      “将军要帮他们?”一小兵问出了众人的疑惑,那可是他们的敌军呐!他们不用管他们,只等那些怪物耗尽了燕军的气力,他们再上前将其一网打尽不好吗?
      “帮,”夏侯淳转头看向他的兵,眼中隐隐透出水光,“那些,都是我们的同袍,我们得给他们一个痛快,尽量体面地离开。”
      “什么!那些,那些,都是我们的同袍?”“谁干的,妈的***!”“是之前失踪的……”“干他奶奶的!”“传闻中的尸傀是真的?那老马,小六,他们,他们,呜……”瞬间船上变得异常嘈杂,一张张面庞上浮现出或愤怒,或悲凄,或茫然的神色。但他们都无一不捏紧了刀弓,他们要让他们的战友得到安宁。
      数艘船舰靠近岸边,西移的太阳在船与岸之间抹下浓重深影,粼粼水光缀在深影中,绮丽诡异。有几个小兵依照水上行军的习惯划着小木筏,在军舰周围尽职守卫,他们不只是要探路,也要随时提防有人潜在水下接近船舰。
      “谁!”站在筏子上的小兵大喝,一枪猛刺向水面阴影。只见那阴影晃了一晃,猛地冲出湖面,湿杂的头发披散着就像是水沟里缠在一起的绵藻。长缨枪直插在怪物胸口,他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使足了力气,缨枪贯穿胸膛,在背部露了大半个枪头,只奇怪的是,这怪物还在不断进攻,胸口半点血也没流。
      “嘿,咋还不来帮我啊!”他顾不上回头看周围人情况,“这家伙难弄咧很,搭把手,回头酱肉分你一半。”
      “那我算是吃不上了,没见我这儿也有一只。”他们背抵着背,各自对峙着一只怪物,谁都不比谁好到哪去。余光瞥向四周,他们发现在他们周围的水下还有许多这样的怪物。
      一直关注这边动静的夏侯淳见状当即下令,命驶在最前方的那艘船舰停在原处,船上的人通过甲板转移到其他船只上,原本负责侦查的小队抓紧将尸傀引到空船上,另调精锐协助行动。连串命令迅速传下,这个铁血将军刚毅的面庞又复笼上了阴云。他想他可能真的碍着那些人的事了,两军交战中双方冲突过于激烈,主将阵亡,全军覆没,他们倒是给了他一个战死沙场的好结局。就算是活下来了,他的部下又能保下多少?
      眼见从水里头钻出的尸傀多半都被引到空船上,他神色未动,挥手意示早早都架着羽箭的弓箭手放箭。第一波是穿透力强的钢头箭,统一只向那船的边侧射并不密集,只是用以击破船上的火油罐。随后,便是一波密密麻麻的点燃了的火箭飞向那个已被尸傀占据的船,在东方天际划出一道道暖黄的光路。
      岸边,长剑飞快刺入一怪物脑颅,脚蹬那怪物腹部,右手一把抽出剑,扭身劈下另一侧正在靠近的怪物的脑袋,解决后元祉拎着剑站在狼藉的战场上缓气。他忍不住再度看向应军的船舰,猛然发现他们那里也遇上了怪物,那些怪物潜在水底似乎是早就埋下的陷阱。而应军也当机立断舍了他们距岸最近的船舰,将怪物引上去一把火困住。夕阳之下,船被火光模糊了轮廓,热浪滚滚,是火盛大的掠杀。
      原本在夏侯将军射杀怪物时,他便明白这些怪物不管应国知不知情,总归不是夏侯淳放出来的,他不必前怕豺狼后遇惧虎豹。现在他更肯定了这点,但眼下是驱使这些怪物的人明显是要让夏侯淳一同折在这里。从水里出来的怪物比这岸上的只多不少,移动速度和杀伤力也更高一些。
      虽然说夏侯淳反应够快焚了艘船干掉了部分怪物,但他们那边燃着火,怪物大概还残存着畏火的本能,他娘嘞全往这边来了!他这些兵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镜湖之岸,两军与尸傀厮杀正激烈,无人留意到在距此不远的,那钻出过数百尸傀的茂林中隐隐藏着个人影。
      “我爹这是在搞什么?怎连应军也一起杀了,”嘴里叼着根细长草茎的黄衣少年坐在树杈上,皱眉嘀咕道,“明明都可以直接控制活人,还非得把他们制成尸傀……唔,这牵机术还蛮厉害的,我爹他怎么不让我学呢?”
      骤然,他神色一敛,侧身抵着树干,机敏地扫视四周,他察觉有人在向这边靠近。少年很快便看到,有一身着白底玄边长袍的男子似是御风般掠向他这里,那人衣袂飘飘,身姿清灵。那人身后还跟着数十个同他一样装束的人,不过都没他穿着好看,也没他飘得像个仙人。
      恍若仙人的男子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行止异常的少年,看清他容貌后竟露出了惊诧的神情,“他竟放你来这儿!”
      少年正寻思这人是谁,怎么说得好似两人认识一般,便忽觉脖颈一痛,他被这人打晕了!男子伸手托扶起晕倒的少年,转头在身后一干人中审视了一圈,示意其中一人上前。“等会儿你不必再去杀尸傀,留在这里好好看着他。”他说得很郑重,不容反对。
      “可掌门……”有人张口还来不及说便被打断。
      “他是我外甥,我想谋私带回天一门。”男子平静地吐出令人愕然的话。
      他是天一门端方雅正的掌门方槊,这一反常态的样子倒让人想起了十多年前他妹妹方敏失踪时他的反应。那时派里的人都慌慌张张在找方敏,他们的掌门却震碎了他屋里所有摆件,向派里所有人传音道:“此后,我方槊与姓严的势不两立。”
      之后的时间里,他们的掌门频频外出说是要宣扬门派,但任谁都明白他是要去找方敏。后来又在外结识了他们的掌门夫人卓琳,夫人又添了两个粉妆玉砌的小祖宗。是的,他的的确确有一个妹妹,还是一个失踪多年的妹妹,也不知道他怎么看出这孩子就是自己外甥的。
      他们到这里来是除邪祟的,方槊两天前收到故友来信,称幽州傀术在燕国边境现世,希望他能在今日来镜湖帮忙。幽州傀术,可控万物为自己驱使,初习可控死物,而后可炼尸傀,修至最终便可操控活人,为己棋子。但据他所知,那人早能够操控活人,这是怕被人忌惮?眼下情况紧急,没有时间供他思考这些,只能先抛置脑后,解决了尸傀再说。
      持剑冲入混乱中,修长的剑身绽出柔和的银光,看似无害却瞬息将周遭的尸傀变成真正的尸体。挥,扫,横,断,纵是提剑杀傀,他依旧姿态翩然,雪白的衣服上未沾染分毫尘污。有这些修士的加入,众人的压力登时减轻了许多。
      有人朝这些修士这边瞟了一眼,惊叹,“额滴个乖乖哩,真他娘哩好看,也真娘的凶残!”
      除了跟方槊一同提剑加入混战的修士,还有一部分站在了外圈,一人手里拿着个笛子,呜呜地吹着,调子舒缓强行压下了先前哀怨的笛声。那些尸傀似乎是受乐声控制,在修士们的干扰下竟缓下了进攻的速度。
      在众多尸傀的包围中,拼杀许久的元祉瞥见混身冒着寒意的方槊,唤了声“大哥。”却没有回应,只见他剑刃压着一只尸傀似是说了句什么,又一剑划下了那怪物的脑袋。
      方槊隐约听到有人叫他,应该是祈之那小子,但他现在顾不得回应,“我知道你看见了,小晖我这次一定要带走,你别发疯了。”牵机术施展后,傀儡所见所闻亦是施术人所见所闻。而且一旦施展,如被强行切断与傀儡的联系就会受到严重反噬,这是他带走小晖的好机会。当初他带不回妹妹,连尸骨都无法亲自敛葬,这回他必须把小晖带走!
      躲在暗处的男子见实在不敌这些人,便停止吹奏笛子,想撤离。忽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但已经晚了,一只惨白干枯的手,从背后穿过他的胸口,正好握住了他疯狂跳动的心脏。那个修士明明说是自己实力不足,无法在数百里外操纵尸傀,要借助乐声控制。但他已经放下笛子了,那些怪物竟还在行动!还潜绕到他身后,一击必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吹得满地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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