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折枝归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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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西沉的太阳将它炫目的光辉撒在湖面上，又染红了簇拥在它周围的云，艳如胭色的云映在湖上，有着引人惊叹的美。而近处，湖边，岸上，尸骸交叠，箭戈杂落，殷红的血与黄白的浆液混流进湖里。
他们终于在天黑之前斩杀掉了所有怪物，燕军在收敛他们战士的遗骸，夏侯淳也带着他的部下登岸，默默将那些辨不出人形的怪物一一收集在一处，然后上前亲自泼油点火烧了个干净。
应国习惯火葬，似乎与声骇诸国的幽州傀术有关，谁都不想自己死后还不得安宁。不过，也有传闻说是为了纪念晋朝时的明远将军。他们应国的兵，上战场时不论军衔高低，也不论这一战是否重要，他们都会贴身带一个小瓶子，大概一指长的圆瓶，有瓷的也有木制的，便是为了在战后把亡者的骨灰带回去。应国士兵们就在燕军奇怪的目光下，掏出自己的小瓶子，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那堆灰装进去，塞得满当当的。
此次异变，两军主帅早在战前就有所准备，修士们到得也很及时，因而应燕两军伤亡都不算太严重，两边也没杀红眼，在岸边相对着扎营后也都相安无事。两军主帅连带着几个修士围坐在两营地交界处，夜里有凉风，他们还生了篝火。枯枝干叶在火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暖黄的火光跳动在每个人脸上。
“方大哥，多谢。幸亏你来得及时，不然就我带的这些，也不知道能活几个。”他当初看到那个字条后，第一时间就飞鸽传书给方槊，为了以防万一他妻子赵曦也带着天一门的信物到距此最近的道门分堂求援。毕竟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对付异术就得用修士的法子。
“你小子还同我客套，驱魔除祟是我分内之事。便是你不寻我，我感应到了也会来的。”元祉是他在江湖闯荡时结识的好友，还有赵曦和他夫人卓琳，都是那时一同认识的。
“那不一样，还是要谢的。”元祉手里握着酒坛子的颈口，似乎是有些醉了，转头看向左侧的夏侯淳，“夏侯将军，你，你，是不是不会再戍边了？”
夏侯淳从篝火中移开眼，仰头望了会儿没几颗星子的天，手一抬闷了一大口酒，笑得健朗豪迈：“来不了喽，罢了罢了，早该退了！”元家那小子实际上想问的怕不是这个，但再深问就有刺探的嫌疑。他镇守滇州三十多年，从未有负自己的责任，无愧于王上，亦无愧于百姓。他们夏侯氏是王上制衡世家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也是历代应皇手里最锋利的刀。建国之初，奉令诛杀幽州严氏一族的就是他的先祖，他家甚至有一匣子的藏书都与幽州严氏有关，因而他也算是比较了解严家牵机术的人，才在遇到尸傀的时候迅速作出焚船的决定。如今操控尸傀的明显是严家后人，应该还是个嫡系。如果他先祖并没有偷放走谁，那这个操纵尸傀的人，很可能跟严家也是晋朝最后一任国师有关。不过他现在不想再想这些了，他不知道自己回去后还能不能活着，他现下只想再看看天上的星星。
拎着酒坛子在眼前晃了晃，元祉似乎醉得更厉害了些，直直盯着对面坐着的方槊，“方哥，你旁边这小孩儿是谁？跟你长得有几分像，你是不是背着嫂子在外面养外室了？你这可不行……”
“还是沾酒就醉……这是我外甥，我妹妹的儿子！”玉刻般精致冷冽的面容上浮现了些许无奈，“我跟个醉鬼扯什么扯。宋长老，仇长老，我要把小晖带回去，记在我妹妹名下。他生父，啧，不详。”
“这……掌门，这孩子似乎……”两位长老欲言又止，眼又不自觉转向了还未完全清扫完毕的战场。
方掌门长眉一挑，显露出几分肆意之态，“我说了，我想谋私。再者说，也并非是他动的手。就这么决定了，不必再议。”他比他们更清楚，这般景象是他不曾承认的妹夫严嵩的手笔。他和严嵩本来是有来往的，但自从妹妹死后，他气极揍了那人一顿，还准备把他不满三岁的外甥带走却失败之后，严嵩就把他儿子看得很紧。小晖这孩子应该是趁他爹施展牵机术无暇看顾时偷溜出来的，不过那都不要紧，他要把他的小外甥带回去。幽州严氏，从两百年前被剿灭之后就成为了九州的一大禁忌，最好不与之沾上分毫联系，像是严嵩这种嫡系后代更是一辈子都生活在暗处，见不得光。他不希望妹妹的孩子也要面对这样的未来，他想带小晖走到阳光之下。
幽州，重重山峦紧簇在白河东北岸，河流就此分为两道，一支南下汇入沧江，一支蜿蜒曲折隐入群山深处。这片山峦距最近的城镇不过十多里地，却人迹罕至，甚至有老人说在是被妖魔占据了的山脉，但凡闯进进山的外来生灵，没有一个囫囵地出来。
便是这样一个听起来就可怕的无名山脉，却是他严嵩自小生长的地方。这里参天巨树举目皆是，小臂般粗细的藤盘绕其上，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味，松软微黏的土地上疯狂地生长着菌菇、蕨类、苔藓一类的东西。阳光通过树冠的枝缝，剖成一束束吝啬地刺下，穿着灰布短打男子扶着身侧的石壁慢慢踱出洞穴，他面容清俊柔和带着久不见天日的病态苍白，嘴角噙着一缕笑，似是轻嘲。“敏敏，我还是什么都留不住，你大概也希望小晖可以离开吧。”
倚在石壁边上抬头眯眼望了会儿穿过树缝的光，浮尘星星点点，他那大舅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他，也是他可是拐跑了人家的妹妹。严嵩摆了摆自己有些酸痛的头，转身踱进石洞里去了。这石洞是天然形成的，内部空间极大，后又被人为开凿了甬道，成为他们这些被世人抛弃的严氏族人最后的居所。不过现在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其他的人要么早早更名改姓出去了，要么就是修炼牵机术时不留神把自己折进去了。
一步步挪到洞穴深处，铺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男子的面色却是丝毫未变，似是习以为常。这里，藏着他们严氏最大的秘密，也可能是他们被全族诛杀，至今不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世间的根源。
严殊，字秉烛，为晋朝末任国师，擅天衍之术，那般光风霁月的人儿，却有着一群身负世间骂名的族人。而他严嵩的先祖则是严殊的堂弟，誓死追随，即便被视为叛徒被族人放逐也未曾有悔。
当初的严氏说来也是个声赫一方的世家，修习着九州异术，晋朝国师也多出于此。世人将他们捧得太高，太自以为是了，傲慢，又狂妄，是当时严氏子弟的通病。他们死守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念，秉行着诸妖皆祟，精怪皆除的行事风格。严殊和他堂弟算是其中的异类。
这个充斥着血腥味儿的地方位于山洞的角落，有半面石壁挡着，拐进去便能看到一个巨大的血池，池水红得发黑，池中央还有个人两条胳膊由玄铁链锁着，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池里。那人鬓若刀裁，顔如温玉，长密的睫毛有如鸦羽轻掩了双眸，嘴角勾着一丝笑，似乎只是睡着了，随时便可醒来。但这其实是具尸体，还是一个已经死了两百多年的尸体。认真说来，他应该算是个炼制失败的傀儡，还存着一魂一魄。严嵩幼时曾问过父亲，他们是与这人有什么仇怨，死了也要把人困在这儿。他父亲却摇头，我们不是要困住他，而是在赎罪。他听不明白，后来才知道这个人被严氏族人袭杀，险些炼成傀儡，他们这般是为了保存尸身，好寻法子解了束缚他魂魄的牵机术。
这人所中的牵机术是族中长老联手布下的，寻常傀术只能控制躯体，再厉害些的可以影响活人神思，但这人所中的与寻常的不同，他要是真被成功制成傀儡，他的魂魄会永远困在躯壳里，拥有生前的记忆，却再不会有情绪波动，只会听从指令，一直受人驱使。
修习了牵机术的人，身体内会逐渐积累毒素，尤其是血液，一滴便可取人性命。但这些毒血却是解除牵机术的唯一已知方法，只是他们不知道到底需要多少人的血才解长老们联手种下的牵机术，就在严家被屠后把那些人的血都移到了这里，然后在这不见天日的山洞里日复一日地修习牵机术，但凡是走火入魔的便来这里放干一身毒血。
听他父亲讲，这人姓解名铮，生前也是个人物，乞儿出身却习得一身好功夫，还创立了“左门”，他是最先集结人马反晋的人，应皇萧诺当初也不过是追随他起兵的小弟。
“那他是因为反晋才被杀的？”小严嵩以为自己猜到了真相。父亲却摇头，他们严氏其实也早在暗地里反晋了。
“那解铮怎么还会差点被制成傀儡？严家的人又是为什么要杀他？他可是个大英雄哇！”
他爹听了他的疑问竟笑了，“人们都认为他是个怪物啊，他是赤瞳，连那个创立的门派一开始都被称为魔教，严家那群自视甚高的人从没把他当人看，而且他们想拥有他的力量，让他永世为自己所用。严氏族人以为自己在斩除妖魔，没想到在最后最疯最狂的妖魔是自己，呵，全族屠尽，不见天光，都是报应，傲慢的报应啊……”
小严嵩站在旁边，扯着父亲的衣角，有些呆愣地看着他平时沉静的父亲笑得失了态，他清楚得记得那双素来温和纯粹的眼睛翻涌着压抑不住的情绪，以及那天最后嫣红的眼角。被迫死守在这里，不见天日，亦不理外世，原来他们心里也是有怨的，怨先祖的傲慢与狂妄，怨他们在解铮身上所作的一切。
“他们都说我是天生的傀师，生来就应习这牵机术。那如果我能修炼到控人神魂的地步，”严嵩撑着石壁，低声对那个浸在血池里的人说道，“你是不是就能得到解脱了，我们这些人也解脱了？”
不允许小晖修习牵机术是他的私心，答应世家搅乱应燕边境，不过是他需要有材料来试自己如今傀术的水平，至于会引起世间多大的骚动，他都是不在意的。左右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见天光，不合时宜。
镜湖东岸，身披银甲的青年将领伫立在水边，临近黎明天色倒是愈发昏沉，漆然一片。他酒醒后，就有些睡不着了，总觉得似乎自己忘了什么。啊，是了。当时，他在军中是听到一阵凄厉的乐声，然后那些尸傀才出现的，按说那些怪物应该是由人以乐声控制的。后来，方槊赶到，修士中也有乐修，强行压下了对方的笛声，尸傀动作也确实有所减缓。但谁料没僵持多久，对方竟没音儿了，可那些应该停止动作的尸傀虽然没再伤人，却还没有停手！乐声或许真的可以操控这些尸傀，但显然控制傀儡的方式并不止这一种。按他猜想，牵机术诡异难测，笛声停歇后控制尸傀的很可能就是炼制这些傀儡的人。
元祉吹着由湖面吹来的风，正思量着这件事，他总觉得这背后藏着些什么。或许与应国内部权力的博弈有关，他们燕国不过是个挑起矛盾的筏子。像现在这般，等夏侯将军回朝面临的很可能就是降职削权的处罚，恰好砍了应皇一只臂膀；要是那些尸傀再厉害点，他们两边的兵可能都会有大半折在这里，燕国才堪堪安宁，到最后他们为了不起冲突说不准会许给应国一些便宜。不过，那个炼制了尸傀的人的态度似乎有些暧昧，也不纯粹为应国世家们的势力行事，多少对他们都有留手。方大哥大概是知道些内情，但昨晚他没提，甚至也没说要去抓捕那个以音控尸的吹笛人。现在一夜过去，那人要活着早跑远了；要是死了，怕是尸体也早处理干净了。
这一仗，对燕国倒没什么大的影响，邻国可不一定了。现在坐在王位上的应皇年岁大了，精力早不如前，平日应付世家里出来的那些狐狸们都有些勉强。如今，镜湖一役后，夺权的戏台子都搭好了。君主与臣子争权，世家与王族夺势，也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模样，想想竟还有点期待。实在是罪过，他竟希望邻国乱起来。
史书有载：燕景元八年秋，应兵卒数十亡踪于镜，原滇州督军兼平远大将军点兵数万于湖，燕禹子亦携军赴镜。对阵三日，有异突生，殇者过千。两军即和，遂散。或云恶灵索命，亦有言为九州禁术出世。某不详细微，然未及半百之半，姜已代应，或有其故。
眼下的人哪管什么后世评说，两方天晓后便各自拔营收军了。
那元祉打马扬尘一路疾驰赶回禹王府，梳洗妥帖后才去找自己的媳妇儿。也不怨他如此急切，燕长公主赵曦不单单是他王妃也是燕皇亲封的海卫将军，他早前得到消息称近日海寇作乱，他王妃又要去东南，留他一人看孩子了！她一去，估摸又是数月，要是他那个小舅子再与他姐哼哼，撒几句娇，她怕是平了海寇之后又得被绊在燕京了。他得在他媳妇儿出发前要她亲口承诺回来陪他守岁，要不答应，他，他就磨呗，大不了抱着儿子在她旁边磨。
相较元祉那边鲜活的尘世纷扰，夏侯淳这边气氛就沉闷多了。于普通士兵而言，他们原以为自己是气势汹汹地向邻国施压，讨回同袍的道义的一方。结果同袍变成了怪物，对燕应两军无差别攻击，而且这异变也明显与燕国没什么干系。他们悲愤于同袍们的遭遇，但这满腔的愤意又无处发泄。大将军自那一战结束后，就很沉默，刚登船返程那天还召集全军，却只说了句，“望诸位今后都不坠所志，无愧天地。”像是临别饯言，实在是怪异。
而另一边，方槊抱着他的小外甥儿，带着修士们回到了天一门。那小少年如今不过十二三岁，从幽州无名山尾随着那些尸傀一路潜伏过来，途中还一直提心吊胆怕被那运傀儡的人发现，又挨他舅舅那一手刀，愣是昏睡到次日傍晚才懵懵地醒来。而小少年一醒便觉得这个世界疯了，那个神仙般好看的人是自己舅舅！从此以后，他就在这什么门生活了！！关键是，他爹，他那个一心修习牵机术的爹，真就不管他了！！！这种把孩子丢给大舅哥养的事，他严晖作为其中的当事人，竟然只有他爹一封轻飘飘的信简单通知了！
不行，少年很生气，哄不好的那种。他舅舅还他取了个新名字，方湛，说是他原本的姓氏在外不大方便。他都无所谓，不过是个符号罢了，爱怎么叫怎么叫。倒是他这新认的舅舅还挺不错的，没随便找个自认不错的地方就把他塞进去，还经常能见到。哦，还有，这里两个小表妹也是可可爱爱的。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折枝归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