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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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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黑。
李败财站在一家豪宅大门外,仔细的盯着门上的字看了又看,确认是‘顾’字没错后,鼓足了勇气,才上前敲了敲门。
一个小厮打开了门,见是个破破烂烂的小孩子,不耐烦的摆手赶人:“去去去,大半夜的要什么饭!”
说完就关上了门。
李败财看着重新关上的大门,知道其实自己本也不该来这里。
可他还是又扬起了手。
“你有完没完?!”那小厮又一次打开门,一看还是破烂孩子,十分恼火。
“我找我父亲。”李败财咬着牙,将话说了出来。
那小厮斜着眼睛问了句父亲是谁,听了顾员外的名字,想起了什么,拔腿就往前去通报。
李败财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等来了人。
不是父亲,是个女人,穿的很艳丽。长的也好看,至少李败财没见过村里的大婶们有这么好看的。
顾夫人嫌弃的打量着人,问了几句话,就将人领了进去。
然后塞给了一个老妈子,说了句:“给他洗干净,臭死了!”
李败财抬手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并不臭,只是有些汗味。
于是敛下了双眼,跟着老妈子进了一个小院子,老妈子指了指地上的几桶水,又指了指那间小柴房,说完句话就走了。
“你自个儿洗干净,屋里有换洗衣服。”
李败财脱了衣服,露出一排排肋骨,饶起水就开始洗了起来。
水是凉的,可他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他洗澡向来都是凉水。
穷人家,冬天是没资格洗澡的。这大夏天里,洗澡更不可能还去烧热水。
洗完澡,穿上了摆在床上的衣服,衣服很软,穿在身上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躺在床上,看着完好的屋顶,虽然房里四周摆着好多柴火,但并不妨碍他欣赏着这间屋子。
宽敞又整齐,连床都是软软的。
李败财嘴角带起了些笑意。
虽然他还没有看见他爹,但他爹,应该是喜欢他的吧…….
次日清晨,李败财起了个大早,吃了一顿丰盛的早点,两个大肉包子。又软又多馅,很好吃。
可他没看见他爹。
第二天,他还是没看见他爹。
一直等了七八天,也没见过。
中间有一次他离开了这个小屋子,走到了外面。
花丛围着兰亭,杨柳绕在塘边。
水面青叶红蛊,偶有一两只嬉闹的蜻蜓落在上面。
李败财想起了以前干农活时,下学十分,从身边跑过的孩子,嘴里喊着: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原来书里写的,竟都是真的。
远处,传来一些郎朗读书声,时远时近,时高时低。
那是他向往的声音。
李败财没忍住,寻声而去。
一个老先生,背着双手,在数个孩子间来回走动。手里拿着戒尺,微阖着眼睛。
李败财张开手掌,突然想试试那戒尺打在手心里的感觉。
这天,向往常一样,李败财躲在石头后面偷听,直到傍晚下学。
“别跟着我!我尿急!”
一个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嚷嚷着,提着衣袍就跑到了石头边。
李败财不想被尿溅到,便走了出来。
可那少年还是撒了他一身。
这衣服,是他爹给的,如今却被弄脏了。
李败财皱着眉头,瞪着人:“你没看见我吗?”
“看见了又怎么样?一个奴才能被本少爷尿到,是你的福气!”那少年抖了抖身子,放下衣袍,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道歉。”李败财捏着拳头,瞪着眼前那穿的很好看的人,语气很坚定。
“什么?”
“我让你道歉。”李败财又重复了一遍。
可话音刚落,就被那少年打了一拳,打在左脸上,火辣辣的疼。
“胆子不小,敢让本少爷给你道歉!你找死!”那人打了一拳不解气,又扑了过去。
身边围着几个小厮丫鬟,却没有一个上前拉架。
李败财被惹了火气,还了手,再想继续打的时候,就被人给架住了胳膊,不能动弹。
那少年爬起来,冲过来就对着还不了手的他拳打脚踢,嘴里还大呼小叫的发着脾气。
“我爹呢!找我爹,我要杀了这个小杂种!”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亲爹,顾员外。
李败财被奴仆推倒,跪趴在地上。看着眼前那个男人一边忙着安抚怀中的少年,一边时不时的对着他呵斥几句。
他眼里的星光,就那么眼见着一点点的消退,直至再也不见一丝一毫。变得空洞,漆黑一片。
被踹了几脚的肚子传来一阵阵刺痛感,如同墨滴在水里,滴答,扩散,弥漫四肢百骸。
“顽劣至极!我接你回来就是要你与家人打架斗殴的不成!”顾员外拍着桌子怒喝。
李败财张了张口,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因为他知道,解释已经毫无意义。
原来,眼前的男人知道他是谁,原来,‘爹’这个字与他而言只是一个字而已。可笑又可悲。
“你哑巴了?!小烽比你小好几岁,你也下的去手?!你是怎么做兄长的!”
“兄长?!我不要!他不配!爹爹~”
“小烽儿,不管配不配,他都是顾家的人,不要闹。”
“我不要!就不要!”
原来,那人叫小烽儿,是他弟弟,可他们说他不配。
顾员外欲言又止的哄着怀里的小烽儿,却半天哄不好,最后着人将少年给带出了书房,才正经的哄起了人。
“小烽儿,有些事,你还不懂,但是我不能把他打死,因为他是我生的,更他不能送出去,我留着他有用处的,能换很多钱。到时候小烽儿才能有更好的衣服更好的吃食。”
这话,少年没有听见。
被带回小屋,外面就下起了大雨。
李败财踱着步子往外走,他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直到走出顾府,寻了一颗大树,坐在树下。
他从小就喜欢靠着大树发呆,他不是喜欢树,而是喜欢这份安全感。
街道上,行人匆匆,大雨磅礴,推着板车的菜农将蓑衣盖在了菜篓上,骂声淹没在了雨声里,谁也听不清。
李败财紧了紧早已湿透的薄衣,夏日里的冷意竟比冬日里还要刺骨。
忽然头上没了雨水滴落。
他抬起头,瞧见了那日在树林小道上遇见的男人。
古砚尘一手举着伞,一手背在身后,就那么皱眉看着他。
他不知男人想干什么,但他不想问。他怕一开口,声音会嘶哑的自己都听不出来。
古砚尘后背被伞上滑落的雨水打的透湿,树下的少年看起来,很冷漠,仿佛笼罩在一片愁云里。
像一头受了伤,躲起来独自舔舐伤口的狼崽子。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古砚尘皱眉问道。
李败财咬着唇角摇了摇头。
“你曾说你是个男人,可如今我却看见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奶娃娃。”
淡淡的声线,飘进了耳朵,平平的话语,如同石子丢进了死湖。
李败财抬起头,眼里带着倔强:“我只是喜欢淋雨而已。”
沙哑的声音,缠进雨,跟着雨滴砸进土里。
古砚尘伸出手:“跟我走,换身衣服,不然会生病的。”
李败财看着那修长好看的手,犹豫了会儿,站了起来,摇头道:“不用了,谢谢。我回去了。”
说完便离开了伞下,重新回到了雨里。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那只手,就像是泥潭边的一根绳索,他想牵住,可一旦牵住,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住断裂的遗憾。
于是他选择了无视,他的人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搭救。
古砚尘看了雨中努力挺直腰板的少年许久,才转身离开。
而身后跟着的小厮则心想,这少年真是不知好歹,竟然拒绝了王爷。要知道,王爷的邀请,那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想完,又诧异的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古砚尘,他不明白,为什么平日见了那么多饿死街边的幼儿都无动于衷的王爷会这般对待刚刚树下的少年。
许是一时兴起吧……
夜半十分,雨方停。
古砚尘第一次失眠,脑子里总是会想起那个雨中瘦小的少年。
起身披了件外衣,挥退了跟着的小厮护卫,独自一人走出了王府,来到了白天少年倚靠的大树旁。
站了会儿,也学着少年的姿态,想坐下,可地面水渍实在太多,只能蹲靠。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带起细小的泥土混水声。
应当是个孩子,体重很轻。
大半夜往树下走的孩子,会是那受了伤的小狼崽子吗?
古砚尘忍住窥探,收拢起衣摆,隐藏在树后。
“娘,我想你了,可我见不到你。”一个还有些嘶哑的少年音响起。
真的是他。
“奶奶,我想你了,可我不能回去见你,我要是现在见你,你只会更伤心难过。”
这小狼崽可真够可怜的。娘见不到,奶奶又不能见。
古砚尘敛下眼皮,耐心的听着少年自语。
“娘,我认的字不多,前些日子,我认了一个新字,在我认识的字里,是最复杂的。是‘顾’字,我练了好久,才学会了写。可我现在不想再写这个字了。我最后写一遍给你看吧。”
随后古砚尘听见手指摩擦树皮的沙沙声。
“娘,你看,这个字真丑。别担心我,其实我过的很好,真的,我现在每天早上都能吃两个大肉包子,可好吃了。中午晚上也都能吃上饭,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我打算明天去找个工做做,等我赚了钱,我给你烧纸钱。”
少年声音有些发颤,许是哭了吧。
两个大肉包子就叫吃的可好了?
古砚尘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
“我以为你会喜欢我,可你并不喜欢。你喜欢小烽儿,你连看我一眼都没看,打人的不是我,可你没问。我受了伤,很疼,你也没问。”
少年收起了颤音,又变得冷淡了起来。
听这声音,古砚尘就能想起雨中那张稚嫩又冷漠的脸。
只是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孩儿是有喜欢的人了?听这话像是单相思啊。
“小烽儿这名字真好听,比我的名字好听,我以为你会给我重新取一个名字,可你却连我原本叫什么都没问。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不是儿女情,应该说的是父亲,古砚尘猜想。
“我叫李败财。听奶奶说,原本养父要给我取名叫赢钱,可又姓李,加在一块儿就成了别人赢钱了。这个名字不好,我不喜欢,现在应该叫顾败财了,也不好,我不想姓顾。等我读书了,我就自己取一个好名字。”
这都什么破名字?取名的想必是个赌徒。
原来小孩儿如今姓顾,城中姓顾的,也就那么几家,小孩儿又是才接回来的,那应该就是顾员外家了。
听到这儿,好半响也没再听见小孩儿的声音,古砚尘以为被发现了,正准备走出来。
“娘,我今儿见了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人,不是第一次见,前些日子就见过,他的马可高了,黑漆漆的,眼睛跟铜铃那么大,那马跟那人一样好看,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听着听着,古砚尘便扬起了嘴角,弯下了眼眶。
这是他听过最无稽的夸赞,却也是最走心的夸赞,每一句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魔力,钻进了胸腔。
“可是娘,今天,我又遇见了那人,那人似乎想跟我做朋友,他还邀请我去他家,可是我不敢。”
“我现在一无所有,我护不住,也留不住。满怀希望后的失望,我不想再尝了。”
古砚尘身子一震,恍惚间想起了死在他怀里的娘。
那时,他17,。
那天,他抱着奄奄一息的母亲,听着气若游丝的遗言。
“尘儿,别怨我以往的冷漠,不然如今死的就是我们两个了。无能为力的时候,我护不住你,只能离远些~尘儿,往后,要好好活着。”
等回过神时,少年已离去。
只留下靠着树,嘴角泛着苦笑的古砚尘。
原是两句不想干的话,竟扯出了自己埋起来的回忆。
原都是自私又自我的人,只想着自己该不该,从不考虑他人愿不愿。
却又都是沦落人,沦落的模糊了年龄界限,老幼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