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诚然矣

2、2

　　我和肖楠再度相遇是八年之后。这八年间，我完成了初中、高中和两年师专学业，被分配到我的母校——乡初级中学当教师。虽然是老地方，但年龄大了，身份变了，环境也不一样了。那时，正值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各级资金投入很大，初级中学和中心小学重新规划，扩大了校园面积，新建了教学楼和教师宿舍，中心小学还扩建了附属幼儿园。我刚报到，学校总务处便分了我一间单身宿舍，宿舍位于学校东北角最后一排最顶头，宿舍一米开外便是初中与小学之间的围墙。父亲皱着眉头不高兴，认为兄弟学校之间没有给足老朋友老同事的面子。我倒无所谓，一来有了一间自己的宿舍，心里很喜欢，这间屋子比起父亲当年半间屋强很多，二来我比较喜欢安静，处在拐角处有难得的僻静。隔壁的小学校园面貌早已焕然一新，当年我跟随父亲住的宿舍已经拆除，那一片区域用木质栅栏划分开来，兴建了中心小学附属幼儿园，幼儿园的校舍呈L型布局，坐北朝南是两层主体教学用房，坐东朝西是办公室和教师宿舍，正对着我这边。幼儿园整体色彩十分鲜艳，栅栏是绿色的，房子不同方位分别涂上了红黄蓝等各种颜色，十分好看。没有课的时候，我喜欢透过两所学校间围墙上半部镂空的花墙，欣赏小学以及幼儿园里的情景，那些天真浪漫的孩子，咿咿呀呀地，又是唱歌，又是跳舞，是一道很美的风景线。不久，一位幼儿园老师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形体修长挺拔，头高高的昂起，发卡束起的长发在风中轻轻地扬起，她喜欢穿着浅色修身衬衫，搭配深色西裤，或者是宽大的T恤，搭配浅蓝色牛仔裤，脚上通常是中跟黑色皮鞋，或者白色运动鞋。我对这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默默观察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好奇，一经打听才知道，她就是肖有庆的女儿肖楠——八年前跟我住一间屋子互丢纸团的肖楠。我回到家里，跟父亲提起了肖有庆和肖楠，父亲的话语和眼神里流露出对肖家父女的不屑，父亲说，老肖一生争来争去，争到了什么？母亲告诉我，父亲和肖有庆都是穷苦出生，当年乡里推荐上师范时，肖有庆不知用什么法子，胜了父亲一筹，先上了师范，父亲从此与肖有庆结下了冤怨。母亲说，肖老师夫妇年轻时不生育，抱养了一个儿子，后来才有了女儿肖楠。儿子淘气不念书，女儿抱在怀里教也没考上大学，肖老师只好找门路将肖楠安排到幼儿园当代课教师。
　　我迫不及待地想找到肖楠，想好好地跟她说一说话，小时候我们除了丢纸团，却没有说过几句话。我在上高中和师专的时候，跟女孩子有过一些交道，甚至对个别女孩还萌生过爱意，但我却不敢表达，我心里有想法但行动上很懦弱，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年的岁月白白地流走。现在好了，在这个熟悉的环境里，没有比肖楠更合适的异性朋友了，我们可以回忆童年，谈谈青春，谈谈理想。我跟身边那些如饥似渴的男同事不一样，他们成天将找老婆的事挂在嘴上。那年头现实的确残酷，男多女少，小镇上好不容易来一个有工作的女孩，总是被那些有钱有势下手快的人抢走，大多数男人很难找到干部身份吃商品粮的女人。退而求其次，如果不是吃商品粮，像肖楠这样的代课教师也不错，这也是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比在农村找一个下地干活的女孩强。话说回来，我想见肖楠确实没有他们一样的杂念，我还没有想过娶妻生子的事，我只是纯粹地因为遇到了老朋友而兴奋。于是，有一天我等到幼儿园放学，来到院墙边上扯着嗓子喊——肖老师，肖楠……肖楠闻声扭头朝我这边张望，迟疑了一会儿便扭头进了宿舍，关上了门。第二天，我又到院墙边上喊她，她张望了一眼又准备离去，这时，我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大纸团从墙头扔了过去，正好滚到她的脚边，她蹲下身子拾起纸团，打开看到了我在纸团上写的字——肖楠，你好！我是李子龙。她怔了怔，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远远地望见她抿嘴笑了。一会儿，她小跑着进了自己的宿舍，很快又小跑着出来，她向我这边小跑了几步，也向我扔了个纸团过来，然后她捂着嘴扭头跑回了宿舍。我找到纸团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娟秀并且遒劲的字：不许在墙边撒尿！我不由得捂着肚子一阵狂笑，半晌才平静下来。
　　我身边的这堵围墙，地处学校东北方位最拐角处，既偏僻又隐蔽，无论是人，还是狗，实在是内急时的好去处。我手里握着肖楠的纸条，徘徊在围墙边上，我嗅了嗅，空气中真的弥漫着一股氨肥的味道，我平日不大注意，实在是久闻不知其味而已，可以想象，一阵西南风吹来，气味越墙而过，直接飘散到幼儿园。可以肯定地说，肖楠是一个对气味特别敏感的人，八年前，小学宿舍廊檐下的水沟里，同样散发出这种特殊的味道，于是这一次和八年前一样，她抛给我的纸团，说的是同一个的问题。过去我是孩子，夜间大人小孩对着水沟小便的状况我无法改变，现在则不一样，我立即对肖楠的意见进行了回应。当天，我从总务处借来了铁锹和锄头，我沿着学校围墙的墙角，学我母亲的手法，开出了一桑长长的地垄，我飞一样地骑着自行车，回家找母亲要了一些种子和化肥，在这片地垄里栽上了白菜秧，撒上了萝卜籽，我每天给菜地浇水，很快，种的菜活了，萝卜籽长出了青青的萝卜苗，油嫩嫩的，就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我找美术老师借来了排笔，用白石灰水在墙上刷上了一排白色的老宋体美术字——文明卫生，从我做起，爱护环境，人人有责。我很快完成了围墙脚下的绿化美化，肖楠在我的邀请之下，来到围墙边参观我的杰作。我说，墙这边还刷了标语呢，学校领导提出了表扬，你抽空过来看看吧。她举目环视了一圈后犹豫了，从墙那边来到墙这边，要走出幼儿园，走出小学校园，再从坑坑洼洼拥挤不堪的街道上走过，进了初中大门再走到我这最偏僻的角落，算起来距离大约两三里路，但两三公里路与一步之遥的反差令人望而却步。于是，我们只能隔着围墙说话，丢纸团是我们之间最可笑的谈资，许多渐渐遗忘的细节在双方共同的启发下越发地鲜活起来。不知道从心理学的角度该如何解释，我们之间似乎都在避免触碰当下的话题，比如她高考落榜的经历，她代课老师的身份，有哪些人想追求她，她也没有刻意了解我这八年间的经历，我们更没有涉及爱情婚姻和家庭，那些人间烟火仿佛与我们没有关系。一个周末的傍晚，校园里都没有学生，周遭十分寂静，肖楠突然驮着一杆梯子来到围墙边，她踩着梯子爬上了墙头，我慌乱地搬来了凳子，狼狈不堪地将她从墙头抱了下来。她就像幼儿园的小姑娘一样，开心地笑个不停，她认真地对墙上的标语进行鉴赏评论，她在菜地边蹲下身子——事实上这里早已不是菜地，一段时间以来，我在地里种上了她从墙那边送过来的花苗或种子，这里早已变成了花圃，此时，黄的、白的、粉的菊花正在肆意绽放，君子兰、月季蓬勃健硕，墨绿的叶子翠绿欲滴，梅树硬朗遒劲，枝间隐隐冒出嫩芽，向即将到来的隆冬宣示它的傲骨……肖楠像置身于幼儿园的孩子中间一样，她瞅瞅这个，嗅嗅那个，她的脸和鼻紧紧地贴着花瓣，在夕阳辉映中红润而灿烂，我早已拿出傻瓜相机，咔咔咔地拍个不停，很快便将一筒胶卷消耗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