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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前,我开车回到家乡李村。我那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四十岁的双亲,手忙脚乱忙活半天为我准备了好几个菜。吃饭时,我详细地告知了一些孙子李俊生的近况,我说,孩子去大学报到不到一个月,国庆长假和中秋假期都在学校过,不能回家来。看着手机中孩子在大学里拍的那些照片,二老既高兴又感伤,为孩子在外独立生活而担心。尤其是我母亲,不停地擦拭那双混浊的眼睛,不知道是年迈干涩,还是因为泪水,我不敢仔细分辨。她刚开口说出孩子妈三个字,我父亲拿起筷子在盘子上咣咣地敲了两下,又瞪了她一眼,母亲只好扒了一口饭,把话一起咽了下去。
吃完饭,我无所事事,在房前屋后随意转悠,好在乡下地方开阔,哪怕是一撮狗尾巴草也可以让我耗费数十分钟慵懒时光。极目四望,村庄不像过去那样干净整洁,路边长满了杂草,凌乱、荒凉、冷清,如今乡村难觅青壮年身影,鸡鸣狗叫之声也难得听见,大大小小的孩子也有,不过都是蜷缩在家里,不怎么出来,他们要么在看电视,要么在刷手机,偶尔能看到扛着农具或挑着扁担的老人,要是贴近我家门前窗后经过,我便迎上前去,递上一根香烟,因我常年在外,简单寒暄几句后便无话可说,四周很快又是一片寂静。我父亲是退休的乡村教师,母亲是农民,他们现在居住老家,算是安度晚年。父亲老了,还是不太说话,改不了眉头紧锁的神情,我从小到大一直难得跟他亲近。他住在农村,却不大喜欢农活,喜欢背着手四处转转,看看,遇到小孩子,便问问他们的学习情况。前些年我买了一台大众汽车,回乡便停在门前的晒场上,他便背着手围着车子左看看,右摸摸,后来他知道车里有扫帚,早晚没事就围着汽车擦灰。母亲上了年纪后在我的印象中总是一幅蹒跚的身影,不停地摸索着坛坛罐罐的家务。我吃完饭在村子外围转悠一圈回来后,便站到正在摘菜的母亲身边,听她跟我聊一些家门口的见闻。母亲望了望正在擦车的父亲,怯怯地告诉我,她前不多日去镇上,遇到了肖有庆老师的老婆,听说肖有庆的胃癌复发了,估计时间不会太久。母亲说,是你肖师娘主动喊我的,她说肖老师好几回问起你有没有回来过。
肖有庆和我父亲都是家乡的小学老师。一九八零年,父亲带我到中心小学读五年级,第一堂课上,我认识了语文老师肖有庆。他戴着一幅黑框眼镜,穿着毕挺的中山装,风纪扣扣得绷紧,隐隐露出白老布衬衫的领子,脸上一幅严肃的表情。肖有庆点名学生提问,第一个叫了我,作为教师子弟我很兴奋,可是我的优越感过了头,我回答肖有庆提问时结结巴巴,四年级时学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那首诗我没能背出来,肖有庆批评了我,并严肃地告诫全班同学,学习就像吃饭,要细嚼慢咽才能吸收营养,不能像李子龙同学这样囫囵吞枣。我在肖老师的第一堂课上出了洋相,从此便落下了惧怕他的毛病。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我跟父亲住了几天知道,父亲和肖有庆住的是同一间房,父亲住前半段,肖有庆住后半段,房子前后各开一扇门,中间用一堵大约两米高的墙隔开。两边说话跟在一个屋子完全一样。晚上一头点上灯,另一头也亮着。我坐在父亲的宿舍里做作业,总感觉肖有庆就在墙头上方盯着我,我不敢抬头,也不敢乱动,只能死死地趴在桌子前,从那时开始眼睛就慢慢变成了近视,现在我还戴着五百度的近视镜。一般到了八九点钟后,隔壁就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偶尔听见肖有庆在跟人讲话,跟他交谈的好像是一个女的,他们话不多,哼一句,哈一句,由于我心里紧张,也难听明白说的是什么。周末回家,我向母亲提出想回老家村小读书,被父亲训了一通。母亲帮我说话,说估计学校里不干净,孩子火焰高,怕鬼。父亲说,七扯八拉,哪有什么鬼?父亲不容分说,继续将我带在他身边。
一天晚上,父亲被人请去喝酒,我从宿舍里出来小便,刚拉开门,看到一个女孩擦身而过,她比我大约高出一头,穿着带有两道白杠的球衣球裤,单肩斜挎一个帆布书包。她身姿挺拔,走路时头上马尾左右舞动,旋起一阵风拂到我的脸上,吓得我赶紧后退进了门内。我靠在门框上偷偷看到女孩走到屋子那头,推开肖有庆宿舍的门走了进去。等她关上门,我走出房门来到不远处廊檐下,对着廊檐下的排水沟哗哗地撒尿。我撒完尿刚回到门口,女孩又风一样地拉开门来到我的门口,她伸头朝我屋里看了一眼,淡淡地问我,你大呢?我说,出去喝酒了。她伸手将一个纸团丢到我的桌上,没说什么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我慌忙打开纸团,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娟秀却令我面红耳赤的字:请不要在水沟里撒尿!
在后来不到两个学期的日子里,隔着半堵墙丢纸团,成为我和女孩之间的秘密游戏。通过纸团交流我知道,女孩是肖有庆女儿,名叫肖楠,就在离小学不远的乡初级中学上初二,她清晨去中学上课,晚自习后回到她父亲这里睡觉。我们在丢来丢去的纸团中相互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我常常能及时互动,但她动不动两三天没有动静,我只好悻悻然望着那半堵墙的上空发呆。几天后,她在我不经意中又会扔一个纸团过来,回答我几天前提出的问题,就像那时候邮局的通信一样,邮件送达时间或长或短,总少不了一个等待的过程。因为丢纸团,我常常会耽误写作业,我父亲不明就里,便责备我拖拉,此时,我听见肖楠在隔壁故意发出喝水、咳嗽等响动,我能想象出她捂着嘴幸灾乐祸偷笑的表情。我们丢纸团却没有说过话,偶尔在走廊里相遇都不认真看一眼,我们只对丢纸团充满兴趣,这是一种神秘的刺激。丢纸团的游戏后来被肖有庆发现,那天晚上我已经睡着了,事后我听说肖有庆当时打了肖楠一巴掌,她一声不响地冲出了房门,消失在夜色之中。那天夜里我父亲也被叫了起来,人们兵分几路去寻找肖楠,直到第二天清早,肖楠一如平常出现在初中班级教室里,原来她跑到学校附近一位女同学家借宿了一晚。肖有庆怕再惹出事来,只好悻悻作罢。丢纸团的游戏自此划上句号。没多久,肖楠不再住她父亲的宿舍,而是借住到中学一位女老师的宿舍之中。这件事后,我父亲板着脸惩戒性地让我描红抄写唐诗三百首,并且,我发现父亲和肖有庆之间的关系似乎更加微妙,原本他们就不爱呆在一起,比如在食堂里吃饭时,我父亲每顿都要拎着酒瓶,跟几个老师凑在一起喝酒,肖有庆总是坐在一旁边默默地吃饭,他从不喝酒,安静,沉稳,仿佛心事重重。丢纸团的事情发生后,父亲似乎更加敏感,如果我因为学习不好被肖有庆留到教室接受惩罚,他会表现出比我还不耐烦的情绪,说出一些对肖有庆不恭敬的话。不管大人之间如何,我却特别期待初中生活早一天到来,我想,等我上了初一,肖楠正好上初三,我们就有机会在同一个校园里共同学习一年。但是,事情的发展令我无比沮丧,小学毕业前的春天,我患了肺炎,我住院治疗一段时间之后回家休养,连续到村卫生室注射两个月青霉素和链霉素,两边屁股挨个被扎出了厚厚的疹子,父亲不顾我的反对,强令我五年级留了一级,又过了一年,我才上了初中,此时肖楠已经初中毕业,我没有机会听到肖楠的任何消息,后来也不记得向父亲打听她的去向,父亲也从没主动提起过肖有庆和他的女儿肖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