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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谁识我辈情钟(二) ...

  •   孔权书瞧一眼时辰:“我就来。”杜指挥揖了声是,顿一顿,压低声音:“许是卑职道听途说,户部预备借宣王之势,策动清流言官恣意诽谤,只怕会牵连到您。”“左不过翻出火铳那笔旧账。”孔权书以笑示谢:“但凡做出点实事,总有人揪住不放。——我会留心。”

      见杜指挥告辞出去了,孔权书唤近身长随:“平川儿。去盯牢林朗回府,让刘钱看紧了他,再有此事,教刘钱立刻卷铺盖。”陈平川躬身应承。孔权书缓和了语气:“问一问夫人安好,回来告诉我知道。”

      咸安京城。

      雨如烟纱,笼遍京畿的朱墙绿瓦,红尘紫陌。九衢三市皆在雨中静默。最是令人寂寞的时候。林朗掀起一角车帘,望着街巷出神。缓缓掠过的飞檐斗拱,精雕细刻,令人目不暇接,亦转瞬即忘。眼花缭乱,迷失在雍容矜贵的京韵里。……林朗叩了叩厢壁:“停车。”

      赶车的举头望去,沿街一溜体面的古玩铺坊。见惯了主子外养的花哨男人,心下意会,只隔帘讪笑:“也没什么乐子好瞧。下着雨,早些回府是正经。”林朗已挑帘探出身来,随行公公忙打伞。赶车的一脸愁苦:“我的爷,您就是把仆卖了,也换不回一星瓶儿画儿的来。”因知他是个受宠的,正没主意,回头瞧见陈平川,忙唤她过来低问:“不然您回府,问刘管家要几百银子先?”

      陈平川恰替主子揣着一枚印信,是方才与会那土石行掌柜的,专为赊账之用,于是略一沉吟:“不必了。你只回去问问大夫人身子如何,这里我来照应。”

      咸安京城,孔府东院。

      雨密密疏疏,洒在庭院中一排蟹壳青大瓮里,蠲了来年烹茶。滴水廊下,知更打开小幺捧来的填漆食盒,却是一莲碗碎冰,湃着雪藕、鲜菱角等,削得极薄,细嫩甜脆,淋了绛紫色的玫瑰酸梅卤子。知更笑接在手中:“这时节荷花才刚开,哪里得来这稀罕物?难为你冒雨送来。”瞧那圆润如凝脂的建莲子,不由笑道:“夫人体虚吃不得凉,倒白便宜了我。”那小幺有些窘迫:“今早才抬进府的河鲜儿,可巧主子撞见了,说……丙公子爱吃,特意吩咐了的。”

      知更笑了笑:“进屋歇个脚罢。”下院幺儿都是被小丙打怕了的,从不敢攀高,只摇一摇头,转身跑了。知更提盒进屋。因馥草病了,孔权书便教小丙来侍候初秋。小丙气得咬了一夜枕角儿,还是自己搬了小凉榻,不情不愿的来了。此时一身胭脂色的软纱衣,斜倚着心不在焉解拆莫奈何玩。薄袖滑下,露出一双纤藕似的腕,松拢了那对儿金虾须环。怀中大白猫蜷卧着睡午觉,倒压没了他大半个小小的身子。

      知更将冰碗子搁在矮几上,低声陪笑:“这是小厨房特地孝敬的。”底下人见风转舵,小丙才不稀罕,扭着手里的彩模子,半晌方拿起小银勺,侧身浅尝一口,愈觉酸凉到心里去。知更无声坐回杌子,低头替夫人纳鞋垫,瞧一眼冰碗外水汽凝结,仿佛汗珠密密。

      一室闷热。却见湘帘挑起,孔丁提着半湿的衣摆探进来:“丙公子,甲哥哥说,苏叔又回来服侍董主子了,往后他月钱也算在东院的份内。”小丙手中莫奈何骨碌碌滚掉下来,砸在白猫雪球的脑袋上。雪球打个哈欠醒过来,慢慢躬身跃上矮几,呷莲碗里的冰水。小丙拾起莫奈何:“知道了。”

      知更拉着绣线,默默瞧雪球沾了满胡子玫瑰膏。小丁蹭到小丙榻前,悄声乞问:“月银能不能早点儿放?”小丙觑一眼小丁腰际:“荷包也输去了?”小丁方输光了钱,心里正不自在,只小声辩解:“我又没刘钱家的那样好福气,有主子的体己钱花。”小丙扬起凤眼,笑了一声:“谁教你长得不像我。”

      东院正房,西内室。

      侍候初秋吃了滋阴补血的药,听初秋道:“你回去罢,我这儿有知更小丙。”馥草形容憔悴,只松绾了偏髻,发梢焦散,犹自调笑道:“他会来伏侍你,除非太阳打西边儿升起。”初秋温软笑了笑:“你多大了?”问得突兀,馥草微微一怔,却不由抚摩小腹:“快十五了。”

      “傻孩子。”初秋幽幽叹了一声:“难得有了身孕。趁身子不显,我求权书替你做主,既成了喜事,又不遭人非议,岂不两全?”馥草转身就站起——那个女人已矢口否认,说孩子不是她的。将药盅放在托盘上,只道:“我没打算嫁人。”

      初秋凝望他稚气未脱的脸庞,片刻,又笑了笑:“你呀,到我这年纪就明白了。我旁眼瞧着,她是个办事妥贴的,踏实又有心劲儿,也无后嗣……”“你不必劝我。”却被馥草打断,眼底微微发烫:“夫人既已猜出她是谁,只求你别告诉孔主子。主子正寻她的错处,好打发了她换上刘钱管家。逮着这个好机会,主子再不会放过我。”初秋温柔笑笑:“权书没那么狠心。”“枕边人也一样心隔肚皮。”馥草微微一哂:“正房老夫人到死都以为孔少最敬爱他,他的病跟孔少可不无关系。”

      初秋骇异之下脱口低道:“你别胡说。”馥草也惊觉莽撞了,只托起茶盘,挑帘去了外间,却扑面一阵细细的麝香,连忙掩住口鼻,掉头见小丙软偎在榻上,顿如火上浇油一般:“想不孕或是想媚人,都请到外头去,别教夫人闻见。当心主子知道了,决不轻饶的。”

      句句刺心。窗外簌簌下着雨。光线阴暗。潮热的气味教人憋闷得难受。小丙摆弄着莫奈何,隐忍半晌,轻描淡写道:“漫说他如今这样子,我犯不着害他。香脐子是你带进府的,若论心里有鬼,也轮不到我。”

      馥草登时又羞又恨,腹间隐隐作痛,只冷笑了一声:“你和那些不女不男的做下的事,都现在我眼里。好则罢,不好就抖出来。”小丙一怔,尚不解其意。孔丁却早已煞白了脸,只瞥一眼丙公子。一旁知更低头穿针引线。馥草打帘出去,又转身擎起帘子:“听说苏和要回来了。冤有头,债有主,小乙哥在天上看着呢。”

      闷雷自天际沉沉滚来。梅花矮几上,雪球舔去胡须上的玫瑰卤,惬意的咕噜了一声。

      咸安京城,西郊。

      云散雨停。遍野碧翠清新,马蹄踏出轻轻泥泞的水声。一身便衣勒缰下马,依暗号叩响农家院落的门扉。片刻一农妇出来,左腮一颗黑瘤,蹬着门槛打量了一记:“辛苦辛苦。”孔权书牵马道:“并肩儿,寻你们总瓢把子。”那农妇向孔权书身后溜一眼,见并无旁人,便道:“里码?报个万儿罢。”孔权书只将马鞭抛与她:“拴风子。”一面向里唤:“萧九!”

      萧九已叼着烟卷笑迎出来。见她眼神微微试探,孔权书不由笑了,捻过她手里烟卷吸了一口:“怎不用烟袋抽,可惜了好货。”萧九知孔权书素来大局为重,不计过节,也自一笑而过:“用那个劲儿太冲,怕误事。”说着将孔权书请进香堂内,笑道:“万事俱备,只欠老大一声令下。”孔权书接过她递来的香:“人靠谱么?”萧九面向尊龛,狠吸一口掐灭了烟尾:“都是些早晚饿死的穷苦人,几顿酒肉就肯卖命,最憨实的。”孔权书闭目恭身拜了三拜,供于香鼎上,方道:“今夜等我消息。”

      咸安京城,街衢。

      夕阳西下。东方天际碧如洗,画梁高低落照红。独坐车内,无趣伴着闲愁,林朗搁下小小梅子青美人觚,半卷车帘,瞧雨后街巷愈多的人群,千情百态,各自继续着生活。——而自己,也该归“家”了。林朗默默低睫,待要放下车帘——

      “林大公子!”一嗓子透着股憨媚劲儿,少夫挎着半篮荤素奔过来,扒着车厢壁往窗子瞅,喜得直道:“还真是你。我林四儿呀。”因他碎花小巾裹发,未施粉黛,林朗秀眉微蹙,半刻方认出来,思及往昔种种,不由将天青水色的软帘轻轻一攥。

      眼见他一把纤笋似的手指要将帘放下,四儿忙踮脚拽住了:“梅公子可好?”因从良后不愿提及过去,便失了梅公子的音讯,心里却无刻不挂念着,连声追问:“算起日子,他该生了吧?”林朗微微一怔,才回想起来,端坐车内,淡淡只道:“他回你们楼里去了。你该比我更清楚。”

      四儿一愣,抬袖擦去一脑门子汗:“孩子呢?”“没了。”林朗也不瞧他,指尖沾了玉盏里的茶,沿美人觚口划了一圈,嗡一声轻轻乐鸣,是孔御史陪他玩过的巧趣儿。半晌,四儿低哼一声:“杀鸡儿取蛋的混球……”挎一挎篮子叹了口气,无可奈何,还是回家烧饭去。林朗却忽然记起,打量着他:“不曾想,你竟也姓林。”

      四儿不禁笑了。沉浸在幸福里,便不在乎旁人言语轻蔑。——记得一次亲密后,他曾问林风为何娶他,林风说,那个清晨醉酒醒来,窗外阳光里晾着涣洗一新的衣裳,她闻到他手上皂荚的清香,看他忸怩的坐在她床边道:那个,你也没家,我也没家,咱俩凑一块儿,就能算个家了罢……四儿脸颊映着晕红的夕阳,只对林朗笑道:“我妻君是兵马司林指挥,我随她姓儿。”

      林朗怔在那里。茶水在凤仙花粉色的指尖凝成琥珀,一滴坠入细腰美人觚内。林朗死死盯住四儿,声音颤抖着:“……谁?”不可置信,不敢置信……巨浪般的悲愤冲击着胸肺,却终有一线明晰如细针刺入心口——你道她痴心,你道她钟情,既已分手,她又能等你多久……

      咸安京城,孔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谁识我辈情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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