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谁识我辈情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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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安京城，天门街，五城察院前。
霏霏细雨。水墨油纸伞徘徊未去。林朗环顾街衢，寥落行人匆匆而过，遥远烟雨迷蒙中的楼阁，一如旧时江南岁月。自来到京城，记忆便缠葛暗香，被封锁在一张丈宽的床上。看眼前陌生的繁华，五城都察院高檐朱墙，威正气象。林朗握紧修长伞柄，踏入一步。
“站了。”却被一队官喝住，缓步踱来低眼瞧着：“没看见都察院辕门吗？首饰铺在对街。”林朗抬眼，置身淡渺雨雾里，仿佛过往绵绵的时光，思归心切，只稳一稳神：“我是来向御史大人伸冤的。”
那队官一怔，登时好笑。原打量他模样秀美，衣装不凡，当是位京官少夫，略存了些敬重，却竟是外地口音，淡然神气掩不住眼底微怯，毫无官夫人的范儿。不由打趣：“甚么冤，说来听听，姐姐为你作主。”林朗别过眼，躲那肆意轻薄的目光，掌心攥得湿濡：“请带我见御史大人。”
那队官正待哄逗他，迎面向察院行来一人。那队官不认得，因见她五品白鹇补子，忙行礼：“员外大人。”工部员外早听得这边荒诞不经，向队官一点头，只对这怪趣的少夫道：“莫不是妻主厌弃了你？”拍拍他柔软肩膀：“别忙伸冤了。不如跟我家去。”侃罢欲走，却被林朗本能攉掉了手：“你放肆！”
员外站住脚步，沉下脸色，将泛红的手背略示意那队官：“殴打朝廷命官。”公事在身，不欲纠缠，便往中门行去。那队官心知今日诸位大人俱在，生事担不起，忙将林朗连攘带推向外轰：“得了得了，旁处玩儿去。”林朗紧紧抱臂护身，强自隐忍那一双粗手浑身上下的摸，眼底一红，极力坚持：“我要见孔御史……”
闻员外到场，几位副指挥出中门远迎。正揖礼寒暄，遥遥一声低软入耳，却如焦雷殛顶，林风心底骤然惊恸，蓦的抬眼，烟雨里，摇摆的小小油纸伞，却是魂牵梦萦的熟悉。疾步上前，劈手夺过他护入怀里，冷视那队官：“欺压良家男子。”那队官一愣，不瞧那六品彪补子，也知是西城林副指挥大人。再看不远处的员外，面色铁青：“他擅闯府衙重地，不是甚么良民。”
林风脑海只是茫然的空白。不假思索揽这温馨在怀，细软的长发，一丝柔柔拂在颈里。心中怦怦直跳，澎湃冲击着胸口，几乎窒息。多少年期盼，美玉却刹那缤纷成柳，一任东君攀折去。此刻忽然捕到，如南柯一梦，不由收拢手臂，紧一紧怀抱，默默无言。林朗微微一僵。暑意蒸闷，轻雨里潮气弥漫，透着女人身体陌生的热味，牢牢裹住周身，逼得人喘不过气来，下意识一把推开，将她推出是非。众目睽睽，只故作不识，执紧伞柄，再不看一眼。
那员外已不耐烦，转脸对众副指挥道：“里头快散会了，进去罢。”却将林风空晾在门口。林朗低头咽泪，望向队官，平淡只问：“权书在么？”声音不大，那员外却听个正清，不禁止步回身。那队官也微微一怔：“你是……”林朗顿一顿，终究艰涩承认：“我是她的人。”
那队官忐忑看看林朗，再瞧一眼林风。林风缓缓别过眼去。雨丝密密洒在脸上，凝成大颗沿额际淌下，沾湿了小杂花青色公服。并不复当初那般心痛，只默默独立，看日近黄昏，斜织烟雨。曾经的主人，曾经的恋人，如今，已成为她人的夫。她人的夫。
那队官尴尬陪笑：“御史大人给咱立的规矩，除衙门差役，闲人不得擅入。”林朗低眉，只安然静立，抬手将鬓边碎发掠向耳后，露出腕间通透匀浓的翡翠镯，声音轻微：“请行个方便。”那队官虽不识缅甸贡物，却知是玉中极品，心下一凛，怕是遇见了御史爱宠，只碍员外副指挥等皆在场，不便当众徇私。倒是那员外道了句：“孔司吏在大堂议事，送夫人去后堂暂候，也不妨碍。”工部贵客发话圆了场，余下的事便好办。那队官已唤过一个兵士来：“替我值岗。我送孔夫人去后头。”
——孔夫人。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瓶，不知是酸是甜，是苦是乐。林朗低声道谢，随那队官行去，自林风面前一掠而过。
五城察院，后堂。
捧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那队官不住陪小心：“衙门里没好茶，这还是大人们吃的，您将就慢用。”暗觑御史的尤物眼圈微红：“属下并不知是孔夫人，也只是按规矩行事……御史大人面前，还请您多多担待。”
林朗慢慢抿一口茶，并不去瞧她，片刻，方问：“权书在开什么会？”那队官忙答：“鞑靼进京乞和，天大的喜事儿，城墙桥梁还不得粉饰一新。上头发了话，工部和咱五城察院正商讨议案。”又陪笑道：“还未恭喜孔夫人。御史大人奉诏迎鞑靼使臣，官拜三品。孔夫人同喜同荣，当真好福气。”林朗只静默饮茶，凭她一劲恭维。临窗望去，廊檐滴答流成珠线晶莹。……孤客愁听雨萧萧，碧纱窗外绿芭蕉。
约摸一炷香功夫，遥闻前堂渐渐人语起伏，如心潮不宁——会散了。
五城察院，签押房。
“御史大人。有位夫人寻您。”那队官陪笑拱了拱手：“夫人在衙门外伤神儿，可巧工部员外瞧见了，教属下请夫人到后堂歇候。”
书案后，绯服乌纱的年轻御史抬头。林朗却凝滞了脚步，在门前静伫遥望。连日种种的委屈，彻夜持定的决绝，历了门外那场风波后，此刻见到她，忽然心底一阵一阵酸软涌上，如一场化不开的江南梅雨。泪水模糊了视线。四目相对，她眼底微微冷凝。林朗不由一凛，回过神来，只乌润的眼睛看着她，一言不语。她却望向那队官：“跟书办知会一声，按规矩革我一月禄米。”
身后轻轻掩门退下。她自案上取文书展开，一面口中道：“过来。”林朗凝立不动，只定定望着她，哽咽里轻淡道：“我要回广陵。”孔权书翻页浏览，只道：“翠镯留下来。”
林朗一怔。噙不住泪珠骨碌碌落下。——她竟毫无挽留，却知他仍戴着眷恋。她甚至并未抬眼。余泪在眼底滚来滚去，只狠狠忍住，两把捋掉镯子，上前撂向桌案，扭头要走，手腕一紧，已被她轻易捉入掌中，倾身便撞进她怀里。扑面久违的气息，令人浑身发软，林朗抬手推在她胸前，双眸含泪：“不许碰我。”甫一仰脸，便对上她平和的眼神，近在咫尺：“不懂事。回广陵，岂不让你娘操心。”
林朗轻轻一僵。——弦外之音，冷冽分明。回思过往种种，一腔心事柔软拖沓，循循陷入她的囚阱里，早已万劫难复，落个有家不能回的地步。只怔忡瞧着她，唯两行清泪，无声无息淌下。她却合目侧脸，灼热的吻落在他耳垂，一路烫蚀到心底，像掺蜜的毒蛊。林朗掉脸就避开她：“亲你的白芷去。”骤然如万箭攒心，用力拍打，却挣不开她的臂弯去。她金银花的公服束带，印在手心轻轻生凉的疼。
孔权书微微一怔，才忆起那条妙趣的身子——开春，朗园。夕阳里，更衣时。小手轻柔，发颤解开她襟前纽子，流水般分抚过胸口，滑上她双肩，悄悄凝留在那里。她目光低扫，面前的男孩仿佛变了个人，双颊绯红，樱唇微启，小小的害怕，小小的渴望。柳腰一酥，教她搦住了不能动弹……青涩的身段，肌粉生香，热极、软极、细滑极……
孔权书抬起林朗梨花带雨的脸，温雅笑了：“他也配让你吃醋？”林朗泪雾迷茫里望她，恼了便脱口吴侬软语：“有我没他。不然我回广陵，你讨了他去。”“依你。”孔权书自他袖里取帕掖入他手中：“别哭了。一会儿出去让同僚笑话，我的人这样丑。”林朗侧坐她腿上，枕入她肩窝拭泪：“无聘无娶，谁是你的人。早晚我跟了林风去，看你还得意不。”
孔权书笑笑，将翠镯拢回他腕间：“一刻钟后还有议会，我教长随先送你回府。”对上他目光质疑，解释道：“鞑靼使者不日抵京，得部署拱卫戒严事宜。”“谁问你这些。——你笑甚么？”林朗在她腿上背转身去：“我方才见着林风了。男人如衣服，你少我一件也无妨。”
如衣服，也要买得起。孔权书笑拥了他，贴在他耳畔：“行了。今晚得闲，我去瞧你。”林朗闭目不言。她的得闲，便是永不得闲。若非在官署清净地，她也不会这番和颜悦色。含恨咬牙，却挪不动脚步，只恍惚是孔夫人，偎在她怀里，隐隐听纸页翻过的沙沙。官府远近那檐角铁马，和着淅沥雨声，玎玲乱响不住。
不知多久，只闻门外书办低禀：“孔大人，杜指挥来了。”耳际她应了一声。林朗回头仰脸，鼻尖蹭过她的唇，便被她轻轻吻了吻。总归要醒的。在她的低哄里慢慢起身往后门去，终究转过书橱前回首，眼光湿润：“撵他走，你应了我的。”
正门。吴语轻软，听在耳里低婉动人，余光瞥见一道掠影，才忆起方才同僚私语，想必那便是林风的意中人。西城杜指挥跨入门槛。电光火石，片段重叠涌现——数月前缉查未果被孔权书半途营救的广陵丁老板，孔权书家奴广陵林风，林风前主广陵某户千金，又缘何竟能引得孔权书这浮萍心性的罔顾朋党之谊……隐隐巧合织成线索，引出那个深底的疑团——只不动声色，上前笑问礼：“孔御史，属下们都到齐了。”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谁识我辈情钟（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