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乘槎问津蓬海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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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一怔，刹时惊慌失色：“……权书？”孔权书翻掌把住他手腕，凝神细诊。初秋见她面色沉重，冥思不语，不由生起无措的惶恐，握紧她手臂低唤：“怎么了？告诉我……”孔权书心神不宁，缓缓收拢手臂，将他紧拥入怀，轻吻他汗湿的鬓发，半晌，方低低道：“我拿不准。……怕是血崩。”
初秋只觉微微一眩。天塌地陷。
血崩，极难愈之症，下身沥血不止，不能行房，再难孕子。初秋虚弱笑笑，连攀她的手亦失了力道：“你别吓我……”孔权书恍若窒息，轻轻吸一口气。脉象是血崩无误，腹痛亦为血崩之兆，按启他被吻红肿的唇，探视舌尖确为殷红……只紧紧拥住他，再难言语。——血崩病症，多发于青楼男子，源起年少恶欢贪性，不知调养。心底沉涩萧条，压抑了多少日夜的钝痛，终于忍不住问出：“你跟秦王多久了？”
突兀入耳，初秋心尖骤然缩紧，不自禁轻轻一瑟。月色暗淡惨白，分明映着他惶然情动，那样细微的变了神色，瞧在眼底却是惊心动魄。孔权书手臂恍惚失了力道，缓缓别过眼去，夜里脸庞的轮廓，依旧一径沉默的温和。初秋凝怔在她怀里，动弹不得。——身非完璧，她或能勉强容受，却竟是残花败柳之躯……道是情深如许，终究不过以色事从，不能服侍，不能诞后，便是个废人了，饶再温柔和顺，她又能隐忍留念得几？初秋再不敢往下想，一阵阵悲戚无奈翻涌成绝望，心如死灰，只怔忪望着她。一丝风也全无，蒸焖在欢帐内静候终结，一分一刻缓慢的折磨。孔权书回过眼来，温平凝注：“跟她多久了？”
庭院促织虫儿一劲鸣唱，那样遥远传来，永不知疲惫。初秋却仿佛耗尽了所有，虚弱竭力，嘴角轻轻含瑟，却对上她目光凝淡：“说实话。”初秋微微一震。他从来瞒不过她。怔忡望着她如常的温和，像是踽踽夜行里乍现一盏明烛，他诚惶诚恐捧入掌心，却依然转瞬熄灭。仿若死水沉潭，初秋静静看着她，声音低微：“五年。”
五年。——她和他却方逾半年。
孔权书与他怔伫对视。秦王，像生在心窝的毒瘤，一日胜过一日的腐蚀慢痛，从不敢触碰。如今才拨开一瞧，竟已疼彻得这样深了。初秋凝望她的静默，在她的无言里一分一分消沉。须臾也竟似永远。她抬手，将他欢后散乱的鬓发掠向耳后。孔权书看那双润软动人的眼眸，片刻，却温然笑了：“我们还有五十年。”
——不是终结，只是刚刚开始。初秋忽然噙不住泪意，一对儿大颗无声而落，默默低睫，已被她重新揽入怀里，肌肤亲触，低头只听她心跳怦怦，稳然入耳。她的声音也似心底深处发出的，微微振鸣：“你原先怀过身孕不曾？”
“没有！”初秋豁然抬眼，仿佛暗狱里刹那投入天窗光芒，不自觉紧紧偎贴，情急望向她：“我只有过你的孩子。”
手被她攥入掌中贴在心口。她的热息拂过耳际：“血崩不是绝症，恶病初起，细细调理便能痊愈。”孔权书轻轻放他在榻上：“睡罢。明早请龚太医来，开副补气利水的方子。”初秋知她宽慰自己，只黯然点头，却瞧她翻身下床，不由微微慌神：“你去哪儿？”
孔权书回头笑了：“给你拿件小衣。”初秋心里一热，不禁稍稍并拢双腿，直瞧她回来帐内，替他拭身结带。初秋眼底酸软，侧身依入她臂怀间，被她无声拥紧。一帐静谧。额前她呼吸均沉。她素来如此，殊无喜怒时，便是心绪翻腾到了极处。初秋倾前，吻了吻她胸口，抬眼勉强微笑：“还要我不？”
快活到一半便被打断，现下却也没了心思，只是他这样语气问来，却不忍拂他的意。孔权书注目他情切的眼：“不舍得。”初秋泪盈于睫，不想她瞧出，局促低眉笑了笑，细碎轻软吻在她颈间，辗转厮磨一路游下，吻过她的心房，往下、再往下……突然被她抬起下颌，对上她眼底爱怜，初秋偏脸避过她的手，抿嘴笑了，低头忘乎所以……
按在他细致的颈后，指间黑丝缎般柔滑的发，孔权书看他双目紧闭，专注痴缠的神情。帷幔虚掩。夜色浓郁。拨动帐间漫卷的婴孩绣鞋，轻纱飘荡，如拂皱了一潭寂静深水。
初秋似乎在窃笑，却隐着微微哽咽：“这样快……”孔权书平复深喘，默默望着他，良久，方低哑道：“哭什么。”“我哪里哭了。”初秋下榻，斟一盏莲子茶与她。孔权书吃一口，随手搁在床头，只揽住他不放，拭一拭他湿漉漉的脸颊：“这是什么？”初秋红着眼嗔她一记：“是你的。”转身向床内伏去。
孔权书瞧他背影，须臾，不禁无声而笑，却又渐渐淡去。自后伸臂搂他回来：“你是我的人，安心调养好自己，别理会旁的闲事。”初秋翻身投入她怀中，点头，无声啜泣里朦胧睡去。
翌日。
咸安京城，皇帝禁宫，崇明殿。
盛夏清晨。玉砌七星缸里，漂寥寥片叶翠萍，两尾吴中朱鱼，嘉祐公主正执紫铜匙添食：“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君王不早朝。”沈贵人倚簟侧卧，含笑缓缓摇扇：“你打趣我也罢了，怎么指摘起皇上的不是？”
“我只跟表哥你说，有甚么要紧。”公主放下铜匙，宫侍承影屈膝接过，退下掩了门，公主方回身微笑：“长姐夫火烧眉毛，你却小河流水优哉游哉。”沈贵人不急不缓打着香扇：“好没有良心，我嫁了你们皇家，便做不得沈家的人了？”
公主端宁一笑，却不觉微微出神，顿一顿，方道：“未嫁从母，既嫁从妻。恪守周礼严训，小爹却数落我。”沈贵人执扇笑了：“瞧你脸红的。才指给夏驸马，就念着既嫁从妻了。”“凡事未到最后，便不作定数。”公主微笑看向沈贵人：“表哥当初不也险些做我二姐夫？”
沈贵人以扇掩口而笑：“宣王稚嫩了些。若不是沈初岚抢去先机，我情愿做你长姐夫。”见公主微微端正神色，沈贵人慢慢的摇扇：“我只跟表弟你说，有甚么要紧。”
咸安京城，孔府，三径堂。
“那外头乱糟糟的嚷什么呢？”欧阳氏摘下西洋叆叇，拭一拭发花的眼。董念真立在案前抄《药师经》，听了搁笔回头笑答：“皇孙降世，上谕京畿内外悬绸庆贺。想是丫头们在挂彩幅。”“这我知道。”欧阳氏合了书：“昨儿就张罗着了，怎么还没闹腾够。”
见外间银屏端杏仁凉茶进来，董念真便笑道：“银屏哥，爹嫌那些丫头叫得讨厌。”银屏捧茶与欧阳氏，口中笑解释：“今早听说鞑靼使臣进京乞和，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昭告令沿街府邸新漆门楹。主子还没回，必是刘钱管事和曹二管家又不和气，底下的人争起来。我去教她们安生些。”
银屏转身出去了。欧阳氏拈杯盖撇叶，问：“初秋呢？”董念真又搁笔，微笑答：“在东院，龚太医正请脉诊病。”欧阳氏啜一口茶：“究竟怎个症状？书儿遮遮掩掩的，连她老爹也瞒着。”董念真顿了顿，低答：“听浣衣房公公乱传胡话，说……昨夜欢巾上，有血。”
“——血崩？”欧阳氏抬眼，渐渐凝重神色，看屋内并无旁人，皱眉只道：“他沈初秋是秦王府的，如今瞧这局面，只怕宣王要成气候。万不能教他连累了书儿。”思忆往昔，不由嗟叹一声：“做爹的为女儿操碎了心，好不容易养大她，又被个男人一味迷走了。书儿从不曾这样的，她素来最孝顺我，现今连爹的话也不放在心上。”愈发辛酸难过，只看向董念真：“还是咱自家人最为书儿着想。你得多吹吹枕边风，温言软语的，替爹劝劝她，不能再迷恋那个祸根了。必要之时，当断则断。”
董念真静默不语，久久方低应了一声。却听外间银屏笑禀：“如夫人给老祖宗请安来了。”亲自打起湘帘。夏渊微笑点头以示谢意。数日相处，阖府上下都喜他随和，温淡却周全，镇日除了往三径堂晨昏定省，便止在闺中抚琴阅经，自怡闲趣。向欧阳氏请了安，与董念真互相见礼。欧阳氏见他发际半湿，微生怜意，唤他至身边坐，又让董念真也坐，方问夏渊：“下雨了？”
夏渊被欧阳氏牵着手，低眉在下首谢坐，微笑答：“只是一些零星细雨。”欧阳氏便唤银屏：“去门房问问，你大少带雨具了不曾？”董念真在一旁笑道：“孔君乘官轿，风雨再大也淋不着。”欧阳氏这才有几分笑意：“我竟忘了，还当是去年夏，她在国子监读学那会子。”却一抬眼，瞧银屏转去外间，低低私语，不由扬声问：“银屏儿，说什么呢？”
银屏只得进屋，怀抱一对堆绣百福图簟枕，百样福字钩如灵鹤，点若仙桃。清芬隐隐。双手捧与欧阳氏，银屏笑道：“如夫人为老祖宗绣的药枕，原不想声张，只打发夏虫与了我。”欧阳氏闻那白芷、苏合芳香，不由对夏渊眉开眼笑：“我才说夜里歇不安稳，难为你有孝心惦记着。”细细打量——秦党夏家，竟出了这样剔透的病美人，却不似初秋那一分男人入骨的媚，便不怕权书弃不掉他。笑看向董念真：“来跟渊儿学学针线。男人家，只会舞文弄墨也忒不规矩。”一时论起绣活儿来，絮絮说了半晌。
却忽闻院外幺儿来禀：“老祖宗大喜！衙门传进话来，主子晋了三品太子宾客。”欧阳氏一怔，顿时喜不自禁，笑容满面受二位小婿盈盈恭祝，愁云消散。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乘槎问津蓬海客（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