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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自成风调 ...

  •   ——之万事一张嘴,千情两颗心

      初秋怔怔看着她。智深勇沉,神闲气静。他不配做她的夫。院外风息了,屋里渐渐生出闷热,捂在心头似发了酵,酸堵的难过。他配不上她。像小心揣怀掩藏的一点丑陋,被随手撕开露在天光下,只恨不得卑微入地底去。初秋眼底微微发烫,极力自持,勉强温软笑了笑:“那……”声音发颤,微不可闻:“……你教教我罢……”

      孔权书转脸望向他。何必据实相告,惹他徒增愧疚。对错一肩担,原也习惯了。只道:“难得糊涂,不懂也是福。”温和了神色:“安心睡罢。”

      四月末万寿节,天下诸州广兴宴乐,公例放假三日,通衢彩坊歌台连接不断。孔权书却因掌令九门兵马,未敢稍歇。待忙过这一阵,已进了五月。丁酉端阳,工部营缮司中令孔权书纳如夫人,即兵部尚书夏阁老庶子夏氏。原无需昏礼隆重,却因夏驸马与孔中令皆是月驻西天的朝中新贵,夏孔两府几日前便已门庭若市,囍字高贴,红绸漫悬。

      东方欲晓,子规初啼。夏府已张罗起来,嫁子开脸上头,拜祠别祖。孔府东院,却四下悄然息声。从初秋身上翻下来,孔权书披衣站起,理平衿袖,视线所及,窗外梧桐荫满庭,到处再次结着喜彩织锦,目光顿了顿,记起今日刘钱亦纳小。念头一闪而过,只掩好床帐,唤外间小丙知更:“进来。”

      卯正便要上朝。孔权书用了两个芦叶蜂蜜桂花粽,饮了杯雄黄酒,更朝服戴梁冠,却想到一事,问小丙:“见到一方鲛纱帕不曾?”小丙一怔,摇了摇头。知更收拾着盥盆,回头道:“许是夫人收起来了?”

      孔权书回身撩开帐幔。初秋臀下垫了高枕,横斜盖着条薄羊绒毯,光洁的臂腿俱露在外,只怔忡不宁望着虚空,蓦然瞧见绯色纻袖拂在颈底,不由吓了一跳:“怎么回来了?”孔权书替他扯平绒毯,待要俯身低吻。初秋连忙推阻,笑起来:“当心歪了朝冠。”却到底被她吻住唇角。

      方才同初秋议定,东院往后立下规矩,按各房份位,依次留用晚膳——第一轮在正房用膳,第二轮正房并东西厢房各留一天,第三轮正房、东西厢房、耳房各留一天。往复循环,雨露均沾。

      微微松开他,孔权书握了初秋的手,贴在唇边摩挲:“忘了提醒你件要紧事。——当初你嫁给我,秦王为表全权信任,连随侍也没配与你。夏家不同,那公子带了杂七杂八的亲信。你切记逢人只说三分话,还是老办法,不知当说不当说的,就只管装糊涂赖在我身上。”初秋凝肃了神情,认真点头。孔权书将他的手掖回毯中:“什么时候也别忘了,姓夏的是外人。”

      初秋心里一暖:“我明白。”知被她瞧破心思,难为情笑笑:“我不吃醋了,你快上朝去吧。”孔权书将起身,又回头:“秋,见我的鲛帕了么?”“在下面的小抽屉里。”初秋探身指向妆台,不禁调侃:“谁给你的定情物?”

      孔权书取出鲛绡,口中道:“这是上用的料子。”纱织轻缈细密,纵经横纬。——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孔权书将帕子掖入袖里,对初秋道:“记得及时去向爹晨省。我走了。”

      咸安京城,皇帝禁宫。九卿朝房。

      下了早朝,几位文武官员在此等候单独觐见。孔权书与骁骑营蒋都统道别,笑道:“晚上来吃喜酒。”蒋都统一挑眉。有酒无花不成欢。孔权书会意低声:“包在妹子身上,保您满意。”蒋都统一扬脸:“同乐?”这是双凤戏牡丹。孔权书腼腆低头笑:“又要看我笑话。”“饶你一遭。”蒋都统比个手势,是允孔权书服房药的意思。禁宫大内,人多耳杂,不宜多言,孔权书与蒋都统轻一碰拳,就此作别。

      转身往朝房去,正见工部都水司中令陆鼎臣,眉发花白。孔权书揖礼问安:“陆前辈。”搀陆鼎臣跨过门槛。陆鼎臣慢慢坐下,半闭着眼,声音苍哑:“孔中令少年英才。你我平级,不必客气。”孔权书又施一礼,只恭声低道:“经验是才学之最。晚辈资历浅薄,还要恳请陆老前辈不吝赐教。”陆鼎臣睁眼,嗯了一声。

      却闻宦官宣诏,皇帝在西暖阁传召孔权书。

      所问太乙山行宫修缮诸事。孔权书拾东阶入阁,至案前面北而跪。此前曾奏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拟集五湖四海风光、天朝外邦情致于苑内,以合天子御极九州万方之尊。上疏前,孔权书斟酌再三——
      北面鞑靼,南面扶桑连年祸乱,国库空虚,赋税苛重,实不宜大兴土木。却因近年战事稍歇,鞑靼汗王有俯首称臣之意,皇帝自诩文武十全,日渐好大奢逸,期希修建一座极尽风流富贵的园林,享乐晚年。前任营缮司中令因扛不住同僚攻讦、言官谏阻,装病拖延,终被革职,好歹保住了性命。许是清明党一案处置得漂亮,深得圣心,孔权书便被升调此职,接捧了这个烫手香饽饽。深知王事艰难,孔权书却素来胆大,又兼初生牛犊不怕虎。对奢建行宫,不但未支支绌绌,反倒剑走偏锋,大刀阔斧雷厉风行。

      单独面圣,是难得殊荣。西暖阁内,龙涎香缭绕,数丈远的御案后,看不清皇帝神容,只闻声音通殿震彻:“徒邀圣宠。大奸若忠。”

      孔权书悚然冷汗,扑通跪下叩首,念头闪掣——倘若圣廷震怒,方才朝会,皇帝便该当众发难,何必留至此刻——极快稳定心神,仍诚惶诚恐,伏首不起:“臣愚钝,不知圣上所指。”——原本要理直气壮表忠,言道“君不密则失臣”、“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等,却心念瞬转,只又磕了一个头:“圣上明鉴。子曰:资于事母以事君,而敬同。故以孝事君则忠。忠顺不失,以事其上。圣上御极三十六年,星存而出,日入而休,以勤先天下,日理政事,终年不息。如今四方得定,只为求一修身养心之所。为臣为女,岂忍梗阻。”孔权书微微哽咽了。

      “拍马功夫。”皇帝怒语森冷:“谗言误国,你以为朕昏聩?”

      “臣不敢!”孔权书本能脱口而出,顿时冷汗涔涔,再不明所以,只连连碰头。

      “会拍马也是功夫。”皇帝慢慢闲叹了口气。孔权书一怔。听皇帝缓缓惘然,一声太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皇上这样说,臣万死难安。”孔权书忍一忍眼泪:“太祖皇帝曾言:母女诉讼,曲在女而不在母。黎民饥寒,是臣子之过,绝非圣上之过。圣上富有四海,却为百姓社稷日夜操劳,未曾御驾亲览天朝的山川富饶。修一座小小园林,以解圣上政务劳乏,也好赎一赎臣子的罪过。”

      从西暖阁出来,孔权书拭去冷汗并眼泪。入目红墙殷深如血,凝伫四合,头顶琉璃瓦明黄如金,闪烁反光耀花人的眼。——此次修建行宫,要是坏了皇帝名声,就主动伸出脑袋去,让皇帝砍罢。

      是夜,孔府。

      依《朱子家礼》,纳侧原无需三书六礼,女方只付一笔买侍之资。侧室乃贱流,纳入府后仍可通买卖,如廉价玩物。而夏氏在家虽不受宠,毕竟是阁老庶子,不可轻慢。聘书、礼书与迎亲书,孔权书亲自细细写就。纳采、纳吉、纳征等,初秋也一丝不苟替她置办。唯独迎亲之礼,一则孔权书公务在身,不能及时回府;二则夏氏到底不能越了初秋去。便只在新君马背上绑了只大雁,由它代孔权书拜会岳母,迎纳新郎。其余庆典诸事,均较大婚减半,只每席四十九品菜肴,却穷尽水陆之珍,当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宴席分置两处。前院西花厅多是孔权书都察院与工部的下属,褥设芙蓉,筵开锦绣。后园水榭延请诸位重臣前辈,更是金碧相辉,笙歌互起,在水气青郁里荡漾开去。银烛高照,孔权书沿桌敬毕茶酒,唤出府后玉茗堂养的家班子,安顿众客点戏听曲。闻檀板起令,遥望华灯万色的流觞亭内,上官柳云步排开,徐徐唱来。孔权书得空,匆匆赶往西花厅应酬。

      方至花厅前,便有门房遣下人来禀:夏驸马莅临。孔权书转身,远远见中门、仪门一路大敞。此前曾嘱咐门仆,不必拦夏驸马等候接迎,请她直接进府便可。只见宝烛的银光雪浪里,一行气宇轩昂,如众星拱月迤逦而来。

      孔权书连忙拾阶而下,疾步迎上前,笑朝来人深深揖礼:“驸马姐。”却一躬身,正瞧见一双玄缎轻履,边镶四合如意纹,双绣梅花式样,原是纷乱里方向稍偏,拜向了一位男子。

      因知许多德高望重的朝中元老不会吃酒,孔权书请帖里暗语提及,可携近侍赴宴,方便照应。未及细思,已被夏明修托肘扶起:“自家人。无需多礼。”孔权书正立侧身,笑一抬手:“这边请。”不经意视线余光,熟悉的掠影,心下微微一怔,倒提醒起来,原还有这么个故人,原曾有那么段往事。

      梅公子侍立在侧,一身鸦青禅纱衣,只疏疏绣了折枝花,规矩的府侍打扮,默默退后一步,只低眉不语,听熟悉的声音,蚀骨透心。

      夏明修负手驻足,难得含笑:“我那渊弟弟如何?”孔权书不妨她突兀问出,倒有些窘迫,只低头笑笑,顿一顿,方答:“盖着喜帕,还没得觑真容。不过看着姿态……倒十分讨人喜欢。”话说得朴实诚恳。夏明修不禁微微一笑:“好生待他。”孔权书早已喜形于色:“是。我修来的福气。”

      花厅诸人听闻夏驸马在院中,有些头脸的便出来拜会。西城杜指挥抢在头里,连声道贺。夏明修颔首应对。倒渐渐将孔权书撇在人围外,穿着大红蟒缎喜服,纹金束带,片刻便微微薄汗,入袖待要取帕擦拭,却触手一片烟软生凉的鲛丝,顿一顿,只理平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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