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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晴光照 ...

  •   ——之 风光遭嫉害,落魄受诬栽

      一连数日修养,孔权书早在屋内闷不住了。眼见晴光万丈,便坐了新制藤舆,四个粗使公公合抬入院子里,晒太阳看书。廊下移栽了一溜千重瓣的安石榴,多子多福,开得如火如荼极喜庆热闹。孔甲正张罗下人,往新砌的粉壁上悬蕉叶匾,回头瞧见孔权书,略禀了今早事宜,又低声道:“老夫人罚苏和跪在廊下。”对上孔权书眼神,便解释:“曹二管家送给老夫人那只会叫老祖宗的鹦哥,放在外间门帘内。苏和不当心惊到了它。”

      孔权书顿了顿,道:“唤苏和过来,就说我寻他。别惊动太多人。”孔甲应是,却步子凝滞,徘徊不去,终究道:“昨晚见到林主子。林主子说他想见您。”孔权书只嗯了声:“你去罢。”见孔甲福身退却,嘱咐他一句:“别掺合后院的事。”

      不多时,苏和步履无声,缓缓来到孔权书面前,请了双安,垂首侍立。孔权书合书抬眼,因院中人多眼杂,只道:“帮我捶捶腿。”苏和半跪在她身侧,低头轻轻揉按。却意料之中,被她覆在手背上,依旧不禁微微一颤,只低头不语,须臾,轻轻唤了声:“主子。”孔权书用力握一握,低声道:“让你受累了。”苏和只轻轻摇了摇头,几不可见。

      却突然有侍儿冲进院子里,穿过众人扑通跌跪在孔权书面前:“主子,董主子小产了!”合院下人俱是一震,怔怔停下活计。“没来得及等青鸾去请大夫,就、就产下了死胎……”那侍人觑着孔权书神色:“……是个小长姐儿。”

      一样光景的夏日宅院,繁花照眼,却如死寂一般。偶见大燕子贴地飞梭而过,空旷啾叫一声,格外惊心动魄。苏和抬眼,见孔权书面色寻常,只直直望着那侍人,一言不发。心中难过,苏和轻轻双膝跪地,低头陪她默哀,手被她无意识攥在掌心里,炙热如灼。

      ——第四个了。女孩。已经会动的女孩。孔权书缓缓闭一闭眼。说不出话。良久,只道:“着人去请龚太医。”那侍人忙应:“回主子,是直接请进西厢去?”孔权书微微蹙眉:“请进三径堂。”

      孔府,三径堂。

      欧阳氏悠悠缓过气来。孔权书为龚太医留饭,期她多待稍许以备不测。尚不能起身,孔权书俯首叩在床沿:“女儿不孝。”欧阳氏斜倚在榻,只抬了抬手,痛惜难言,牵过绢帕不住拭泪。银屏馥草侍立在旁,一起陪着哽咽。

      湘竹虾须帘无声拨开,知更留侍屋角,初秋敛衣默默进前,垂首跪在榻畔。他原在东院东厢布置喜房,急忙赶来,额角尽是汗珠,脸上彤红,勉强秉住喘息。欧阳氏厌恶别过脸去。初秋心下无措,悄悄抬头,看一眼孔权书,她却只瞧着爹,倒笑了笑:“秋秋和念真接连有喜,也不过几月间。过两日夏家的进府,三个男人一起生,还能少了孙女?”见欧阳氏仍不开颜,倾身耳语:“爹,你女儿是什么人物,外头没少养,怕娘知道。之前也怀了好几个,有的没保住,有的还在,指不定哪天再怀一个,快得很。”

      初秋默然垂跪在榻前,距离极近,不觉袖口轻轻一瑟,无声攥住。欧阳氏回过脸,将信将疑瞅着她:“跟你娘一样粗枝大叶儿,自己孩子都护不住。不然你合该有个亲哥哥。”触动往事,不禁潸然落泪:“孩子好生生的哪会掉,都是被使了坏招。上回初秋的,你不就说吃错了麝香?”

      正有下人引了青鸾与苏和进来回禀。青鸾哭得泪人一般,被苏和扶着无力跌跪。欧阳氏拭去眼角泪花,责问:“到底什么个情形?”青鸾泣不成声,半晌才断断续续说完:“稳公说,小主子昨儿就没了……昨儿主子哪都没去……只在屋里看了半日书……到廊下走了两回,没疼没出血……昨晚伤心睡得不安稳……今儿下晌才醒,还没起身,就……”直哭得头痛欲裂,伏倒在地。

      欧阳氏缓缓拧眉:“他都吃甚么了?”青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主子害喜……吃得少……一直只吃大夫人送的粥……就够了……”

      欧阳氏倏忽看向苏和,强撑坐起:“他所言属实?”苏和静跪于地,声音低微:“回老祖宗的话——”不禁抬眼看向孔权书,却见她神色平定,瞧不出半分意思,迟疑须臾,只得如实回禀:“是青鸾说的情形。”

      青鸾泪透双袖,抬眼模糊里瞧去,怨恨顾不得规矩,扬声哭道:“你们不信我主子,只管问苏和。主子一举一动他都盯着呢!凭主子吃什么,哪样不是他盛他递的。今早的粥还剩了一大半搁在那儿……”馥草忍不住插言,关切只问:“董主子有孕在身,怎么能只吃粥呢。”“还不是孔主子一句话!”青鸾悲愤难捺:“孔主子说,大夫人的粥是主子的分位,主子不吃完他的粥,哪敢吃旁的?”

      “苏和。”欧阳氏面无表情,吩咐:“去将剩粥取来。”

      鸦雀无声,各自思索间,躬身敛目,谁也不想有半分瓜葛牵连。一炷香功夫,苏和捧回食盒。取出三彩瓷莲碗,欧阳氏亲执银勺,搅舀试粥。众人悄然抬头,目不转晴。唯初秋低眉垂目。一室寂静,呼吸可闻。

      银勺并未变黑。

      欧阳氏尝了一口,缓缓搁下瓷莲碗:“秋秋,这芍药凤鲚粥是你做的?——倒是鲜香。”初秋低头承跪,微声答:“回爹的话,是我做的。”

      “秋秋。”孔权书突兀开口。满屋皆是一愣。孔权书只温和低视初秋:“不像话,怎么跟爹说谎。分明是知更熬的,爹一夸,你就往自己身上揽。”

      屋角。知更一怔,连忙跪下,正待分辩,却对上孔权书目光冷冽:“没问你话。”知更心头一懔,俯身噤声。初秋情思不宁,慢慢抬头望向孔权书。视线相对。初秋眼光温软:“回妻主,我……小月前,有知更帮衬着。之后确是我自己熬的。”

      孔权书眼神微微变了,只牢牢盯住他,语调却温笑如初:“你会熬什么粥。以为我不知道,知更回回替你打下手。”初秋怔了怔:“妻主哪里听说的。知更有他的活计,我怎么好意思麻烦他……”

      “你不用替他遮掩了!”欧阳氏突然一掌拍在床案,森冷看向初秋:“既是你熬的,那粥里如何竟有麝香!”

      满室震惊。

      四下沉寂无声,惟闻铜漏嘀嗒绕梁,声声紧迫,仿佛追魂夺命。知更悚然后怕,身子一软,瘫跪于地,只扬脸看向孔权书。她原是想栽赃他……须臾肌肤之亲,她却可以轻易令他去死……

      青鸾乍然惊醒,不可置信瞪向初秋。初秋只伏跪在榻前,怔怔看向欧阳氏,久久,又转脸仰视孔权书,眸光如水:“我没有放麝香。我为什么要害念真弟弟?”却自己一怔,觉得辩驳无力,只看向孔权书,低缓和软:“粥是我熬的,可我不知道麝香是哪来的。”青鸾哭喊哑了嗓子:“你自己因为麝香掉了孩子,就反过来害我主子!”

      “放肆。”孔权书回头喝斥:“没大没小,在坐谁不是你主子……”“你闭嘴!”却被欧阳氏厉声喝断,见不得她再三回护初秋。孔权书咽声,只低温道:“爹,不见得谁熬粥,就是谁下的麝香。”看向初秋:“你熬粥的时候,都谁在?”初秋目光坦然:“幺儿们多去布置喜房了,只我一个人在小厨房,偶尔有人进去,也没人碰粥。我装了食盒怕粥凉,就直接送到了西厢,给了苏和。”

      苏和微微一怔。青鸾仿佛哭干了眼泪,悲极反笑:“孔主子,你仔细看清他的嘴脸!害我主子不够,还想害苏和!”

      孔权书望向苏和:“你又将粥给谁了?”苏和静静跪着,低微回话:“苏和服侍董主子用了粥。”

      如浑水滤净澄清,又仿若明镜折出一室光寒。远处隐隐起了夏蝉嘶鸣,一径恼人。银屏侍立欧阳氏身侧,轻轻抚背顺气,一面低道:“老祖宗,其实再清楚不过。这变故里,谁得益最多,便自然有些干系。”

      欧阳氏一瞬不瞬,只紧紧盯着初秋。初秋安然平静,只望向孔权书。孔权书却唤外间:“孔甲。请龚太医去西厢,瞧瞧念真是否服了麝香。”欧阳氏倚在迎枕上,凭她深追细究,只静观以待。孔权书对上初秋目光,顿一顿,却别过眼去。片刻也似漫长等待,孔甲进屋回禀:“董主子还没醒过来。龚太医说,董主子元气未足,又兼情志不舒,长久抑郁,伤了肝气,原应气滞血瘀。而今却气血走窜,经脉活通。如所料未错,正是服了麝香的缘故。”

      欧阳氏合目养息,竭力平静心火。几乎真相大白。对上初秋怔忡的神气,孔权书面上瞧不出喜怒,只一言不发,须臾,问孔甲:“孩子呢?”孔甲承禀:“稳公正抱着小主子,在佛堂等僧道来,做法超度。”孔权书道:“将孩子抱回正院。”欧阳氏睁眼:“做甚?”孔权书顿一顿,终究如实低答:“滴血认亲。”

      满室俱是一怔。这是对董念真莫大的侮辱。青鸾惊恸里泛出不尽悲凉,只哀哀笑了。“执迷不悟!”欧阳氏既恨且怜:“你好赖见过多少男人,怎教他一个初秋媚住了心志?凭他利用你一片赤诚,将我孔府玩弄于股掌之上!”初秋一惊,叩首低道:“初秋不敢。”欧阳氏只盯着孔权书,见她坐在藤舆上,低头不语。心里一软,欧阳氏柔和了语气:“你去罢,给自己个儿一个明白答案。”

      孔权书磕在床沿,只低低道:“谢爹恩准。”

      孔府,前院,向南大厅。

      稳公捧来小小的襁褓,尚不盈掌心,柔软雪白缎面,却触手生凉。孔权书取腰里小鞘刀,指腹之血滴入水盂。轻轻拨掀襁褓,割开深口。血滴相溶,聚而不散。

      孔权书闭一闭眼。轻轻裹上柔软的小襁褓,细细系好绸带。低头,吻了吻凉薄的缎面。却渐渐的,一缕血丝渗透出来,殷红点染在雪白绸缎上,触目痛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晴光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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