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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事遂繁花坠(一) ...

  •   ——之 后宫佳丽三千人,佳丽知面难知心

      翌日。

      咸安京城,皇帝禁宫,崇明殿。

      天将明未明时,蒙蒙霏霏飘起细雨。殿外大株芭蕉卷拢未展,犹是春心嫩翠。宫侍承影执了花剪,取新蕉叶留与公主题诗作赋。滴雨檐下的窗内,小宫侍纯钧正和水调油墨。因嘉佑公主初笄待嫁,纯钧便被新拨来侍候。

      承影进殿瞧见他,忙微笑阻住:“纯钧,墨拿错了,那是作画用的。”回身取了御制烟墨来。纯钧愣了愣,连忙重换过新砚堂,去水盂里用铜勺量水。却被承影接去铜勺,只施了少许水:“淡墨萧散,枯墨才有风骨。”——公主为皇后寿礼《百鹤图》题诗,宜用枯墨。纯钧怔怔问:“哥哥怎么知道要用多浓的墨?”承影旋转浸泡着墨锭,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墨磨人,人磨墨。磨久便知道了。”

      嘉佑公主净手,焚香,展开长轴画卷,窗外雨打芭蕉,滴答断续,令人格外寂寥忧愁。殿外却有小宫宦回话。承影过去听了,连忙进来承禀公主:“那个孔权书递了辞呈。满朝文武一致保奏。皇上念她创制火铳有功,不计这回的过失。”

      公主微微松了口气,问:“火铳亏空案呢?”承影道:“户部那个华翰川倒是提及了,皇上没答复。”

      嘉佑公主静默。望向窗外朱墙四合,宫殿深深。烟雨斜织,微风卷来水气,沾染了漫衣寒意与孤寂。公主看向承影:“传唤肩舆。我去向母皇请旨,到北城外代天子赈济流民。”——赎一赎皇家的罪恶。

      孔府,西北小侧院,孔甲家。

      刘钱唯唯诺诺站在当地。孔甲外祖母高坐于上:“忘了本没良心的孬种,当年若不是我在老夫人面前为你说话儿,你撒泡尿照照你的癞相,看你进不进得孔府!如今当了外头管事,黑了心的治死我儿子!在孔小儿跟前得了脸面,就敢在我面前充起大奶奶来,你反了天了你!我儿子果真一磕就死了?扯你娘的!忘八羔子不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来,只等着见官去!”

      刘钱挨了一顿臭骂,灰溜溜出来。迎面撞见孔甲一身白衣,一把将他扯到墙角:“你咋才来!干脆等你外婆逼死你娘,你再来一块儿吊丧!半辈子就你这一个孩儿,也是个不济事的。我看我是白养了……”“娘。”孔甲低声打断:“……爹寿衣还没穿,棺材也没买……”“我没钱买!”刘钱气得七窍生烟:“你娘才被孔主儿罚了半年俸,你不晓得哇?你外婆还赖着想闹事儿,好从我腰包里抠出一笔银钱,这她娘的跟茅坑里刨面食有啥区别?”

      孔甲闭一闭眼。整夜辗转难眠,此刻更心事重重,思绪翻滚难言。生父一夜之间突然辞世,孔权书前路未卜不知凶吉……仿佛顷刻失去了所有,却只听身前娘嘈切叨骂着:“你个窝囊废。好歹在孔主儿面前说得上话,你就由着你外婆这么欺负你娘?我告诉你,我手里一文钱也没有。你赶紧问孔主儿要丧赏去。不然你爹就挺在屋里吧,谁有钱发丧谁发丧去。”孔甲忍着泪意,淡漠如常:“我手里有九两银子。我下晌再回府借……”

      “九两?”刘钱干瞪眼:“你攒的月例呢?”孔甲只道:“主子应酬多,都打赏了。”刘钱气得直翻眼:“主子打赏她自己掏钱,关你俅事?”压低声音:“听说孔主儿私房都在你手里攥着,挪出来咱先使使,回头再给主子补上。”孔甲低眉,只道:“我会另想法子……”“白眼狼,白眼狼!”刘钱气得揪他耳朵,正要再骂,却听身后一声低唤:“刘钱。”

      孔甲微微一震,抬眼,孔权书一身朝服,卓然玉立。原是未及更衣便从前院赶来。孔甲直直望着她,只觉眼底一热,低声问:“你没事了?”孔权书笑了。孔甲绷紧的心弦一松,顿觉一阵虚软,不由步下轻微踉跄,勉强站定,已被孔权书握住肩膀。一旁长随将一张六十两丧赏递与刘钱。

      孔甲微微一怔。依府中旧例,家生奴才死了亲人,原应赏银二十两。若是通房,则赏三十两。六十两,却是循侧室娘家丧事的凭吊礼。孔甲外祖母一干下人早已迎出来,同孔甲刘钱向孔权书叩头谢赏。刘钱喜不自胜,爬起身忍不住问:“主子,孔甲……侍奉您了?”

      孔甲顿觉脸颊一热,当着孔权书与全家亲戚的面,只跪在那里。却被孔权书握住了手腕,身子一轻,便站起在她臂弯里。四下众人目光相碰,各自寻思。她的手揽在他腰里。孔甲低头不语。她却只看向刘钱:“你说呢?”轻描淡写。刘钱不吱声了,滴溜睃巡儿子状似娇羞,低头嘿嘿发笑。

      孔权书神色平淡:“谁闹着要见官?”孔甲外祖母忙陪笑道:“我们并不敢。耳聋眼瞎的,也不敢不知道主子就是青天御史大人。”瞪向刘钱 :“在主子面前,我也得讨个说法儿,问问这挨小刀的。”眼红抹泪道:“我儿子这晌好好儿的,怎么就这样命苦,一眨眼就突然舍了他老娘去了?”刘钱来了气势:“黑灯瞎火咕咚一声人就咽了气,你如今倒来问我。怎不问他的阴尸去?”

      孔权书不多理会,只唤身后孔丙的娘:“吉利仁。”吉利仁原是来孔府禀报庄园事宜,恰遇此事,便被孔权书遣来照应。心里攥着孔权书说与她的《家仆隐事录》——仿前朝遗案《百官隐事录》,载着孔府家仆那些隐而不发的龌龊事,包括孔甲外祖母的。吉利仁笑拉过那二人:“莫吵了,大家各自退让些,风风光光发了丧,孔主子有脸面,老夫人心里也安生。”孔权书自看向孔甲,低声道:“不管她们。我们去看看你爹。”

      孔府,西北小侧院,孔甲家卧房。

      屋子向东,下晌光线消逝,便格外暗淡阴凉,弥漫着腥腐的恶臭。炕上尸体胡乱裹了被褥,头也缩在其间,只瞧见缭乱凝血的黑发,从卷褥一头散披出来。床单上,血染了大半红褐。哀凄而恐怖。孔甲足下一软,别过眼去。孔权书揽住他。院外吵嚷仍在继续。孔甲伏在她肩膀。停尸不顾,束甲相攻。百态炎凉,只有死了以后,才看得出,看得透。

      孔权书肩头洇开湿冷,低声温言:“节哀。”孔甲轻轻松开她,坐在炕头,缓缓拉开被褥,再看一眼爹苍白安静的睡脸。孔权书绞了湿帕递与他。孔甲扶起爹,为他擦拭,慢慢的,顿住,抬眼看孔权书:“气味不好,主子回府罢。我没事。”

      孔权书握着他单薄的肩。家里出了事,到底得有个女人,替他分担一切。孔权书抬手拭他颌下的泪。片刻:“灵堂我已教人去搭了,殡丧之礼你皆不必担心,有事只管来问我。”孔甲默默点头。孔权书揽过他的肩:“送了孝,早些回东院来。我这儿离不开你。”

      孔甲闭眼,须臾,点了点头。——有这句,什么都值了。

      孔府,东院,正房。

      立夏万物生秀,一场薄雨蒸出浊闷湿暑。从西北侧院回来,进屋才觉堂风微凉。孔丁正在外间拿立夏彩蛋逗猫,见了孔权书,忙抱猫行礼。却听西暖阁里极热闹,帘栊换了弹墨轻烟罗,便隐约可见或坐或立满屋子人。孔权书微微一怔。孔丁已挑帘向内喊了声:“主子回来啦!”

      孔权书不由怔在当地。却见暖阁簟榻上,初秋温软坐在上首,怀里窝了绣花棚筐等物事。董念真清坐于下首,正托盏品茶,身侧静立着苏和。知更却红肿了半边脸,低头跪在足踏上。小丙倔站在一旁。榻边绣墩上,林朗安然静坐,一枚古玉簪,绾起已嫁的发式。身旁侍人——因孔权书不喜林朗总为他换名,他姓白,便赐名白芷——正捧着食盒,垂首向林朗说些什么。众男人闻声,齐齐抬眼望来。孔权书只觉微微眼晕——可凑两桌麻雀牌了。

      小丙细唤了声:“大少——”迎上来侍候孔权书更衣。那厢董念真已护着小腹站起身,敛衽施礼:“给孔君请安。”林朗只微笑看向初秋:“初秋哥,我不必回避孔御史了罢?”孔权书从小丙手里褪出朝服袖笼,一面自解了颌下冠带,看一眼初秋。初秋忙温笑解释:“权书,念真弟弟是来定昏省的。林夫人听说我身子不好,特意来瞧我的。”又对知更低声吩咐:“你先出去。”

      知更手背掩脸,低头行礼:“主子。”孔权书略颔首,知更侧身挑帘去了外间。孔权书心下了然——小丙与知更闹得厉害,捅到了初秋面前。现下初秋不提,孔权书便只视而不见。小丙替孔权书摘下梁冠。四目相对。他今早才开了脸,越发光洁纤小得可怜可爱,眨眼笑了笑。孔权书衣底握一握他温腻的小手,看向董念真仍依立榻旁,便道:“早些回去歇息。我改日去瞧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事遂繁花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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