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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斛珠碎(一) ...

  •   ——之 合昏连理不独宿,新人笑时旧人哭

      喜公端着掐丝珐琅大盘,往喜榻上撒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面唱着:“一个花生一个枣,大娃领着小娃跑……”小丙捻了个花生,咬下一半,另一半扬手递到孔权书嘴里。众侍人瞧在眼里,不敢议论。孔权书如同嚼蜡,只温和笑着应景,酒意微醺里,看床前安然端坐的红影,仿佛时光倒流,半年前那个暮秋寒夜,只因一时负气大婚出逃,便永生错过了那段美好。

      接过小丙递来的喜称,挑起红盖头。董念真定定看红烛晕光下,卓然而立,今宵的良人。她却只转身,对满室侍人道:“都下去罢。”

      小丙却粘身上前,抱住孔权书手臂摇一摇,笑弯的眼睛盈盈有光:“我们下去了,洞房花烛,大少的雷霆雨露施向何处?”凤目向董念真隆起的小腹一溜。——这是笑董念真有孕在身不能服侍了。一众侍人红了脸,齐齐望向董侧夫人。

      董念真目光清和:“不劳丙公子费心。”刻意咬重“公子”二字。馥草看在眼底,冷冷一笑——狗咬狗,两嘴毛。孔权书疲惫已极,只笑了笑,捏起小丙下颌:“男人浑身都是功夫。好生学着点。”小丙凤目一扬,若是私下里,便要回嘴一句:我可没有旁的女人教。只碍于大喜之日,乖顺应了声:“是。”孔权书吻一吻他面颊:“出去罢。”

      董念真凝望着她,看她揽孔丙在怀,谈笑自若。一个人的尊严有多少,她还能怎样践踏他,他静坐以待。众侍齐福:“主子、侧夫人安寝。”待要退下,却被孔权书喝止:“慢着——夫人只有一个。往后称董主子。”

      董念真注目于她。须臾,苦涩的,轻轻的笑了。

      众人应是,鱼贯而出。余一室烛影摇红,帐幔昏垂。孔权书伫立片刻,终究唤苏和:“去跟夫人说,早些安睡,……不必等我。”

      孔府,东院,东厢房。

      知更端药进屋,初秋正斜倚在迎枕上,就着烛火结流苏。知更忙从他手里抢过来:“夫人嫌我打的扇坠不好,你出了小月再自己做,犯不着现下赶功夫,待会儿主子来了瞧见,又要骂我不懂事儿不会服侍了。”将白瓷盅端与他:“先把药喝了。”初秋支起身,病后甚添弱不胜衣之态,只安然笑了笑:“良辰美景,新人如玉,她怎么会过来?”

      夜深人未静,喜庆的笑叫声、偶然的爆竹响,不时隐约传来。知更勉强陪笑:“主子那样荒诞不经的人,逃个婚算什么……”“当真她闹意气跑来,我也不给她开门。哪能又让新人守空房。”初秋温软笑了。她新婚伊始的冷清,三杯美酒的祝愿,初次相拥的生涩,以及,不知何时滋生的情意,连月的纠缠不息……回忆仿佛历历在目。可是……老话儿说,当你开始回忆,代表你开始失去……

      心口荡起茫然若失的甜蜜。却听帘外有人唤:“夫人。”初秋回过神来。是西厢的苏和,进来请了个福:“承禀夫人,主子传话说,请夫人早些安睡,不必等她。”

      初秋怔怔坐了须臾。抬眼见苏和静立在当地。“哦。”初秋温柔笑起来:“难为她惦记,这么晚还特意嘱咐你来。我这就安置了,教她不要挂念。”苏和低眉:“是。”初秋却又想起一事:“……罢了。”笑了笑:“我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她。她若不问,你也别再打搅他们。”

      知更伴坐在床畔,半晌,试探着唤:“夫人?”初秋安然笑着:“她总算不那么孩子气了。”捧起瓷盅,黑乎乎的药汁顺舌而下,辛苦酸涩的恶味直直灌入,五脏六腑皆浸泡其中,翻滚难言。用木樨清露漱口,酸梅糖压舌——还是权书教的法子——这才面儿上好过些。初秋笑了笑:“你也收拾了睡吧。”知更整理着瓷盅露瓶,犹豫开口:“夫人。你听说了么,那个苏和特别像孔乙哥。”

      初秋心口微微一震。“……孔乙?”

      谁也没有说话,一径的沉默。也许无人比初秋更清楚,孔乙二字如今的分量。它并不意味着逝去。初秋吹熄床头灯烛,和衣软卧。知更不敢多言,待挑帘出屋,却被初秋轻声唤住:“知更。……你有没有想过侍候权书?”

      知更一怔,转身屈膝便跪下了:“夫人。主子心里只有夫人,主子待董公子和丙公子尚且如此冷淡,知更无才无貌出身卑贱,只因跟了夫人才活出了个人样不再受穷受气受屈辱和白眼……”却被初秋轻淡打断:“你只说想或不想。”

      知更稍一凝顿,便听黑暗中,夫人温软款款的声音:“这是你唯一一步登天的机会。”

      知更咯噔一惊。那声音仿佛一条蛇,冷冷绵绵缠住了知更听闻,缓缓吐着红信爬上心头。知更抑着语调的颤抖,跪伏在地,低软微弱:“主子那样的人物,谁不希望呢……”

      暗室里,帐幔内夫人的黑影似乎笑了。半晌,还是那样温柔亲和的声音:“快去睡罢。”

      听脚步声转去外间,初秋借暗淡月华,仰望床顶锦绣帷幕,紫檀透雕凤龙呈祥,填金嵌松石的浮画,白月光下冰冷的热闹。侧脸,锁子锦被褥,五彩缂丝的双枕,缎面双绣贵子折莲图。丝滑不吸水,泪迹渗湿在上面,渐渐洇开贴在脸颊,只是凉凉一片。

      孔府,东院,西厢房。

      满庭院芍药浓睡。月影无声,穿透西厢的帘栊。小金鸭燃着夜息香,帷帐熏暖。董念真躺在孔权书臂弯里,长发蜿蜒于被面,唇角残红未褪,一赴巫山不表。两人都没有睡去,各自想着心事。仿佛回到极小的时候,不晓情事的年纪,同榻共枕,他听她讲学堂里的故事。那样纯真的年月,如今,再也回不去。

      想寻回一点亲密的感觉,董念真轻轻的,向她怀里偎去。像是下意识的,孔权书收拢手臂。董念真微微一愣,没有言语,怕坏了这难求的情韵,只闭眼,凭衾里她烘出的气息包裹住自己。却听她声音低柔:“睡吧。你不睡,孩子怎么睡。”

      “……孔君?”董念真怔了怔,静默半晌:“……你还要么?”

      在她心里,他早已成了千人枕、万人尝的俵子。董念真淡淡笑了。既然如此,他也不必装什么贤良淑德了。他确然拿身子换过平安,换过钱财,换过孔府里的一席地位。往后,他还想用身子换她再一次回顾。有多贱,他便能为她做多贱。方才,她不是很爽么?

      董念真缓缓低身,俯跪至她腿间。却被她伸手捞起。董念真抬眼,目光清切:“不要了?”

      孔权书揽他入怀,不盈一握的腰身,因孕吐得厉害,越发消瘦了。细想来,倘若自己过不了这一关,撒手归去,最担心的人,除了爹,便是念真。已将蓝托付给永宁酒坊的丁老板。而董念真——他怀着遗腹子,也没有旁的女人可以投奔,甚至没有亲人,大约只能留在破败的孔家。

      不由看向月光下他的脸庞,孔权书问:“念真,你可记得咱们小时候,常来府里找我的腾少游,杜士衡?”董念真伏在她肩膀,微笑起来:“结交得书生,书生徒意气;争权复争利,终不得其力。——你笑话杜士衡的打油诗。”“你还记得?”孔权书笑了笑,接道:“勿嫌书生直,意气深可忆;风火何相逼,仁义报知己。”董念真看向她:“清流她们出事了?”孔权书温笑:“乱想。——睡吧。”

      但愿自己败落的那一天,他会回过味来。清明党,要尽快做个了断,这烫手山芋,不能再捧着。

      翌日。

      咸安京城,天门街,五城察院公署。

      “杀人不偿命,没王法了。”孔权书将拜帖掷还北城李指挥。
      下座南城孙指挥笑斥那年轻的李指挥:“不长记性,说了多少遍了,大罪大恶,有白银没乌纱的不通融。你不赶紧把人锁了,还敢在御史面前现嘴。”
      李指挥诺诺拾起拜帖退下。

      孔权书接过书办捧来的公务通览。孙指挥陪笑道:“今晚得不得空?我手头才得了一坛子二十来年的杜康,香得很,说等闲的人吃一斤就醉了。我一寻思,高人不正在眼前?”
      “孙婶,我享不得清福了。”孔权书苦笑叹气,将通览递给她看:“下晌兵器司新批火铳收工,我得去监检。今夜清理统计出来,明早工部堂议。上头不给兵器司拨银饷了,明日又得去户部磨牙。后天朔望,宣读圣上告民诏令,明晚也得撰稿预备……都写在上头。”
      孙指挥看那满篇工部差事,笑道:“孔御史入主工部,指日可待呀。”
      “只当我是累不死的。”孔权书长叹一声,靠入椅里:“眼看这立夏,南边治水,往年有家母顾着这一摊子,如今怕要推给我。——我递了辞呈,这御史我不干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斛珠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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