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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擒纵凭君贵(一) ...

  •   ——之 子规啼血春惊破,鸳鸯岂曾识干戈

      孔权书从兵器局出来,已是下半晌。去五城察院公署巡视了一回,结了几宗案子,处理几个上礼求情的,再推掉几桌酒局。又赶往京郊栖流所、粥棚、普济堂……代天子赈济。停轿勒马育婴堂前。——孔权书上任后,曾将育婴堂门面小作修葺,朱门外一对楹联:育婴师台为尊长,渡人陆地得慈航。印着孔御史朱泥。堂内育养公公及教养先生闻声,忙领了众孩儿们一窝蜂迎出来,呼啦啦跪了满院:“御史大人吉安。”孔权书与诸位早已熟稔,只笑道:“都起来。”俯身牵住腿旁女娃小小的手,那样柔嫩细腻又温软,不由弯腰将小女娃抱起来,逗她咯咯的笑,心底只一片软软的疼。

      咸安京城,孔府,东院。

      日落照影,其色如金。一路行来,恍惚归去斜阳暮之慨。迎面见孔甲候在院落中,上前接过孔权书手中纱帽,低禀:“夫人在东厢房。老夫人说,晦气留在正房会冲撞了您。”——东厢久未居人,荒芜阴凉。孔权书不由站住脚步,面色微凝:“烧地炕了么?”孔甲低答:“烧了。也取了汤铜缶,先给夫人护暖。”孔权书问:“爹呢?”孔甲承禀:“老夫人在西厢和董主子说话。”

      孔权书顿一顿,终究转身,沿抄手游廊往西厢行去。穿过月洞门,赭红的柱旁,一溜景泰蓝大盆,栽满繁冗娇媚的赤白芍药。庭院中的青石圆桌,飘落着寥寥几片锦瓣。苏和在帘外静候,遥遥望见孔权书,无声请安。孔权书听屋内低笑欢语,不由恼意更甚。略略驻足,须臾,却转而问苏和:“你这样站在风口不冷么?”

      苏和一怔,本能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忙低垂长睫,温静只答:“回主子,苏和不冷。”手上一热,却被她握在掌心里,干温有力。苏和微凉的指尖不由一颤,她却已松开了,听她温和道:“进去侍候罢。”

      东院,西厢房,内间。

      欧阳氏与董念真对坐在暖榻上,正听银屏说笑话儿。青鸾侍立在一旁——他昨日被孔权书着人从何府赎买了回来,仍旧服侍董念真。孔权书撩衣跪在足踏上:“给爹请安。”欧阳氏敛去笑容:“今儿我若是不来,你可打算一辈子不见真儿了?”

      ——他竟在爹面前搬弄是非。孔权书轻轻咬一咬牙,只抬头笑看董念真:“一辈子不见——我哪忍得住?”董念真平静回望。欧阳氏气得戳她额角:“你少哄你爹。真儿是你表哥,是你的人,怀着你的骨肉,你这样冷待他,岂不教他难受?”

      孔权书在董念真身旁坐下,将他温存拥入怀里。董念真听她在耳畔呢喃:“小狐仙,我何曾冷待了你?你可要替我分辩。”

      小狐仙……董念真心底刹那软弱,热泪几欲夺眶而出,抬眼看她残忍的温柔,将泪意一忍再忍,只微笑凝视着她:“孔君不曾冷待我。”

      孔权书笑刮他的鼻尖:“乖。”转身搂住欧阳氏:“爹,您就别操心了。他怀着您的宝贝孙女,我敢不疼惜他么?”欧阳氏好气又无奈,哼了一声,忆起陈年旧事,触动了伤感:“我念佛念了半辈子,还是福气太薄。”摸一摸孔权书脑袋:“你也不要难过了。稳公说,才一个来月的落胎,瞧不出女男来。记得去年冬至煮饺子,卜我今年合该抱孙女,就在那肚子里,却这么白白的没了。”孔权书握住爹的手:“爹,不怪秋儿,是我伤到他……”

      “你少替他描摹!”欧阳氏噌然火起,静定养息了片刻,慢慢道:“他糊涂。好不容易有了动静,连个女儿也留不住。要这蠢男人何用?”见孔权书还要劝,瞪向她:“你老老实实陪着真儿住在这里,过两日就行纳礼冲喜。不等了,就定在初八。”董念真无言望向她。孔权书顿一顿,只笑道:“凭爹作主。”

      承欢膝下,拣些见闻说与欧阳氏解闷。欧阳氏又坐了片刻,由银屏搀起身。孔权书欲送爹回三径堂,欧阳氏道:“你留下来陪真儿。让我太太平平抱上孙女,就是孝顺我了。”

      庭落下,苍茫暮霭渐起,隐约可见一钩新月淡白。董念真依在孔权书臂弯中,目送欧阳氏转别回廊。腰际她的手旋即滑落,仿佛忍无可忍,再等不及一般,举步便往东去,如流水匆匆。董念真抚上廊柱,略略站稳,定睛去望满庭芍药,遍地落英,如火如荼的烂漫。——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青鸾挽住他,小声问:“用不用预备孔主子的枕衾?”董念真凝伫片刻:“……备着罢。”

      咸安京城,孔府。

      首席宫宦粱千钟先生突然造访。馥草在前院听门房说了,连忙来东院,却先在下房碰见孔甲,便一一转述。孔甲去寻孔权书,留馥草在此照应。房前熙熙攘攘,原是府邸西南角玉茗堂里养的几个小戏子,正用玫瑰水调各色红蓝花、凤仙花的胭脂,一溜白瓷盅里,深深浅浅的红粉,如盛着几汪桃花雨。一问方知,屋里在为孔丙腿后落疤处染胭脂蝴蝶。

      片刻里面收工出来,馥草眼尖,瞧见那群小花旦中有个女子身影,忙拉住一旁孔丁:“你们怎么叫个女人进内院?”“孔主子允了的。”孔丁捏着衣角:“戏班子调胭脂的手艺好,那个上官柳画得最好。幔子遮了大半,又有那么多人看着,不碍事儿的。”“上官柳?”馥草嗤了一声:“给皇家卖色相的娈宠,不算女人。”忍不住又打量她一眼,调笑道:“啧啧,挺标致的呀。”却一怔,捕捉到一个模糊的印象——一套十二支点翠凤簪。

      孔府,孔权书外书房。

      “不知粱先生大驾,有失远迎。”孔权书躬身深揖。
      粱千钟已逾中年,面容温善,眼神明亮,淡淡的笑:“御史不要客气。”
      看座上茶。孔权书温笑问:“不知粱先生有何赐教?”
      粱千钟闲吃一口茶,笑得慈祥:“咱家是来求教的。不知对清明党叛乱,御史有何见解?”

      孔权书想起秦王的醉言:杀。此刻又被皇帝亲宦粱千钟称作“叛乱”——不由愈加谨慎,只道:“乱臣贼子,原应剿除。只是圣心仁德,或将网开一面。微臣愚钝,不敢妄测圣意。”
      “迂腐了。”粱千钟和善笑起来:“体察君心,忧君上之所忧,急君上之所急,才是你我为臣子、为奴婢的忠君孝道。”
      孔权书忙道:“微臣惭愧,谨遵先生教诲。”
      粱千钟缓缓放下茶盏,语气微重:“清明党忤逆君上,诽谤朝廷,惑乱民心。纵使君上有宽仁之心,为人臣子,若不能愤君上之慨,反而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便是不忠不孝。”

      孔权书仍作愚钝:“先生教训得是。却不知怎样才能替君上解忧,恳请先生明示。”
      “御史明知故问了。”粱千钟笑吟吟的。
      孔权书作糊涂,只挑明了问:“没有圣旨,微臣怎敢轻举妄动?”
      粱千钟慢慢起身:“御史是个明白人,莫陷君上于不仁之境。”

      孔权书的心沉入谷底。——清明党二十三位文坛巨匠,上欲除之,却不愿担暴君之名,必要我先杀之而后杀我,以慰天下士子之心。我若不从,自有火铳贪墨案置我于死地。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翻手云覆手雨,五品孔御史在皇帝眼里,命贱如蝼蚁。

      孔权书只躬身揖道:“微臣愿替君上效犬马之劳,万死以报天恩。”
      粱千钟笑的慈爱:“御史少年英才,忠肝赤胆,必将简在帝心。”
      孔权书淡淡笑了笑,有些苦涩:“粱先生谬赞了。”从桌上拿起玉茶罐,捧与粱千钟:“这是今年的新明前,一点微薄心意,还望先生不要嫌弃才好。”
      粱千钟略翻覆瞧一眼玉罐,没有沙沙微响,便知是银票,却顿一顿,递向孔权书:“不受赠礼,这是宫里的规矩。”

      孔权书屈膝便跪下了,向粱千钟重重叩了三个头,微微红了眼眶:“粱先生,微臣死不足惜。可微臣的老母早已弃官归隐,老父和拙荆都是本分的百姓。恳求先生向圣上说一句情,不要牵连到他们。微臣感激不尽。”

      孔府,东院,东厢房。

      模糊瞧见腹中那团白肉时,初秋便昏了过去,由下人们七手八脚抬到东厢房,直到下晌才茫然醒来,下意识攥着孔权书的玉佩,怔怔只是落泪。知更守在床旁替他拭泪,轻声劝慰。却闻窗外廊下有窃声私语,凝神细听,不由笑对初秋道:“夫人,主子回来了。”

      游廊中。银屏横臂拦住孔权书:“老夫人料到你会来,教我在这儿守株待兔。”孔权书心力交瘁,面上倒还平静,只微微笑了笑:“好哥哥,放我进去罢。”银屏看她:“若不放,你待怎样?”却觉手心一凉,被塞入沉甸甸一样物事,是她拇指上素来垫弓弦的白玉玦。银屏看她,片刻:“进去罢。饶你一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擒纵凭君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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