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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欲去还休(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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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山外青山楼外楼,采采三朝如蜉蝣
——可这原本便是助孕的药。初秋有点莫名,可她深通岐黄,想来她总是对的,便捧起饮尽。孔甲已从抱厦间过来,孔权书忍住叹息,只平和笑道:“夫人有喜了。快去请教龚太医。”孔甲一怔,豁然惊悟,忙去唤知更馥草进屋服侍,亲自披衣待往龚府去,至门前又听孔权书扬声吩咐:“着人去请稳公。”
侍人们忙乱沏茶捧巾端漱盂,初秋瞧她紧张的神色,不由笑握住她的手:“什么大事你没见过?看你急得这个样子。我跟孩子好的很。别去叨扰大夫们了,天都快亮……”孔权书温笑打断他:“好了。听话,先赶紧将药吐出来。”初秋接过细银箸,笑睨她一眼:“听你的。”探银箸往舌根压去,喉里刺痒,顿时胃里翻江倒海。孔权书心底一疼,揽紧他腰际,替他轻轻抚背。
好一阵子折腾,呕得胃里空空只剩清水,初秋嗓间一片苦辣的痛,漱口拭嘴,只虚软依入孔权书怀里,面色苍白弱笑道:“可以了吧?”孔权书搂紧他,吻一吻他的额,倚着迎枕一言不发。初秋呕得四肢百骸都脱力了,静静的像一滩软香泥,粘伏在她身前,闲听她胸口稳然的心跳。窗纸透着微微灰白,新的一天快要亮堂了。昨夜的慌乱惊惧,悲痛绝望,如撕掉泛黄的书页一般,过去了。安定如初。真好。院落里侍儿们开始悄悄走动,洒水扫地,浇花喂鸟,细微的响动,愈发衬得她怀中静谧。她的手抚在他小腹上,他的手按在她手背上。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甜蜜欢喜了。初秋的心却越来越难以宁静——会是个女孩么?眉眼会怎生像她的模样?要亲手缝制小襁褓小衣小鞋小帽……女孩男孩各许多套,又不能拖累着孩子,如此算来,怀身九月倒还嫌太短了些……
抬眼看一看权书,不知她在想什么,初秋轻声唤她回神:“妻主,你赶紧睡一会儿吧。”孔权书低头吻他的唇瓣:“寅正了。再坐一刻,我卯正得去早朝。”初秋抬手描画她的眉眼,被她握在掌心里,不由又牵她的手抚在自己小腹上:“帮我捂一会儿。我方才呕得肚子疼。”
孔权书一惊,翻身支在他侧旁:“疼得厉害么?”初秋不禁笑了:“多大点事儿,看你紧张的。”顿一顿,声音软软的:“快半个月了吧,你要我要得凶了,就会疼。我还只当是闹得过了。”孔权书微微凝眉:“你怎么不说?”初秋脸上一红,笑了笑:“我怕我一说,你就不那么要我了。”孔权书强忍着惶恐,笑摸一摸初秋的小腹:“娘对不住你,竟然在你脑袋上出恭。”
初秋忍不住噗哧笑出来,却带动身下微微抽痛,那阵痛却愈渐剧烈,不由圈住孔权书的脖子,心下害怕:“……孩子怎么了?”孔权书说不出话。痛心疾首,只俯身轻轻吮吻他的颈项,他的脸颊,却有一滴苦涩自舌尖漫开。初秋紧紧搂住她双肩,承受一波又一波缩痛,只是茫然的无助:“孩子怎么了……你是不是早知道?”一点点猜疑洇成大片模糊的空白,都是虚弱的恐惧:“你给我吃什么了?”
如身置水沸油煎中,痛不欲生,孔权书紧紧抱着他,再说不出半个字。从未骗过他,不能也不忍骗他,可现下又当如何承认,告诉他——我竟亲手扼杀了我们的孩子?!孔权书握紧他的手贴在唇边,锥心刺骨的懊恼悔恨,只低低道:“咱们还年轻,一辈子生不完的孩子。你也没得那不孕的病症,往后咱们朝夕努力……”
初秋耳畔嗡鸣微声,已听不清她许多轻轻呢喃。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心底只是茫茫的钝痛,如未开刃的刀子,一点一点挫得血肉模糊。那些过去,原来永远不会过去。他的污渍肮脏,早在披上嫁衣之时,已深深铭刻于竹简案卷,堆积在她的心头,永世难以消除。身体抽搐的疼痛,忍不住在鸳鸯锦衾里蜷缩起来,紧紧捂住小腹,企图留住身体里她的孩子,却觉身下一热,湿烫缓缓流出。孩子,终究是离开了,对爹再没有半点依恋。孩子的娘在耳边唤着什么,全然听不清楚。只如乱刀绞杀着五脏六腑,初秋反掌握紧她的手,吃力抬头,泪雾朦胧里看她的眼,翻滚的苦楚却都无法倾诉,只凝成一句哀绝:“为什么……”——原来从新婚起,你便一直在嫌恶我,以至于,你竟要这样惩罚我……
孔权书拭不尽他眼角的泪。——不是不想刨根究底,亦不是不给他机会辩解,只是无法承受那万一的答案。知更在帘外唤:“主子,您该起身去上朝了。”许久不闻动静,挑帘进屋,见这情形不由微微吃惊:“夫人?”孔权书抬眼,眉宇恍惚有些倦怠,只问:“稳公呢?”知更连忙回禀:“孔甲哥还没回来,我去前院看看。”跑到外间唤馥草孔丁等来服侍。众人顷刻慌乱成一团,有人惊叫着跑去三径堂告诉老夫人。孔权书默默将初秋揽在怀里,仿佛最后一丝精力也用尽了,只听着他痛楚紊乱的呼吸。缓缓闭上眼,孔权书定一定神——孩子可以再有,权势可以争夺,夫人也可以倾尽一生去悉心爱惜,没有什么痛苦值得害怕。
掀开被衾,猩红鲜血染透了并蒂莲锦褥。下人们打热水捧巾子手忙脚乱,稳公挎着青布包袱匆匆赶来,碰撞相抵拥攘无序,纷纷劝孔主子避晦气。孔权书瞧一眼泛白的窗纸——时值卯初,再不动身,早朝便要迟了,户部仄仄逼人的折子被压在内阁,必将于朝会上捅出来发难。怀里初秋低低呻吟了一声,剧痛难耐,下意识攥紧孔权书的手。孔权书微微一怔,侧身轻暖覆住了他,摩挲他发白的唇。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两半,结束这左撕右扯的煎熬,却终究只能放开他的手。守与护不可兼得,愿取后者。孔权书解下腰里玉佩与初秋握紧,吻一吻,交与知更:“好好照顾夫人。”知更低答:“主子放心。”
咸安京城,皇帝禁宫,乾元大殿。
殿宇极深广,金砖墁地,锃亮森寒。数仗之遥的九五御座上,因晨曦无法透照得到,便格外阴霾肃穆。皇帝的暗影高坐于上,显得庄严威武,瞧不清她的面庞与神情,更不知那双眼正怎样探究窥测着满朝臣工。神秘叵测,令人没来由惶恐。
搏杀一轮又一轮,唇枪舌刃血纷纷。
户部堂官华翰川躬身出列,直指工部造火铳耗银额度不符预算,恳请皇帝彻查虚晃贪墨情事,将涉案罪员明正典刑。
工部堂官谢道安揖礼出列,言道火铳由兵器司孔司吏孔权书一手督缮监造。
工部兵器司司吏孔权书拜上出列:“天朝无私账,笔笔明细皆有目可查。超支银两出自铜矿开采,当时便呈报御批。因凤凰山铜质欠佳,不得已从滇东山里伐木辟新道,千里迢迢运出来,抢赶在广陵开战前造成完工。”
户部华翰川再奏:“运铜额用与营造额用皆与实际开销不符。臣无细探督查之权,泣血跪请皇上圣明察见。”
孔权书亦跪陈:“兵器司军火营造尽是明账,与宫里兵器局为天子禁军打造火器用度相符,皆曾由金万石先生统筹奏报于圣上批红。华大人到底是何居心,竟质疑起御笔朱批来?”
华翰川倏忽看向孔权书:“孔司吏,就事论事,不要东攀西扯!”
孔权书与华翰川对视:“华大人嫌开销奢侈了,项庄舞剑,怕不只对着工部来的。”
华翰川冷道:“孔司吏欲加之罪借刀杀人,瞒不了我当今圣上。”
却听那九五之尊的鼎座上,皇帝沉厚无喜怒的声音:“粱千钟。”
皇帝身侧宫宦粱千钟垂首应一声:“是。”下九陛台阶接过华翰川的奏折。
华翰川叩首:“圣明天纵无过吾皇!”
孔权书心头微微一跳。
下了早朝,宣王户部便凑作一团,指点激昂起来,工部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堂官谢道安唤住孔权书:“你怎么回事?不是跟金万石通好了口风吗?”
孔权书一宿未眠,气滞神殇,只平和温声:“金先生自身难保,她没有明言,许是受了梁千钟的打压。”
“我不管这些。”谢道安抑不住惶惶,压低声音:“秦王夫又小产了。宣王好歹有个庶儿,宣王夫这一胎下来若是个皇孙女,到时候保不齐是个什么情形。——夏阁老今日朝堂上一言不发,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昨夜去秦王府,秦王怎么说?”
孔权书镇一镇恼恨,只微笑道:“秦王未有明示,大约还不到你死我活的关口处。”
谢道安寻思着召开紧急堂议,替皇帝赶办修太乙山行宫的事,便吩咐孔权书:“你再去宫里兵器局探探风。”
(《孔权书情史实录》:
事件:婚后第二次争执:信任危机。
点评:平淡生活难以表露情分深浅,猜忌厚积薄发,一致抗敌后,堡垒内部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