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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欲去还休(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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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山外青山楼外楼,采采三朝如蜉蝣
秦王宫,前殿。
侍儿捧着珐琅盆盂,敛目静候在殿外。忽闻靴声橐橐嘈乱,抬眼便撞上沈氏神容凄厉,声音也变了:“王君呢?”侍儿吓得失手跌落盆盂,扑通跪倒在地:“回王夫的话,王君方才出去了,现下不在席上。”沈氏呼吸一窒,彻心伤痛,犹不甘信,推门步入欢殿中。嘉祐公主待要阻他,已被他撸手挥开,只得随他进殿。
酒馥馔香弥漫,满筵酬酌燕燕。沈氏被人簇拥着闯入,殿堂顿时凝了少顷鸦雀无声,唯余钟磬奏着《鹿鸣》雅乐。银烛高照,沈氏面色青白,细细逡巡过一张张错愕面孔,寻那个令人揪心的身影——却当真没在这里。
却听殿外一声懒洋洋的笑唤:“小岚。”沈氏回身,望那人威仪逼出,信步而来,秀目却蕴含锋利,如涛底黑礁。沈氏身形稍滞,旋即拜礼如仪,贴近前为秦王解下黑裘,柔美笑道:“我不见了初秋弟弟,还当他来寻孔妹子了,便过来瞧瞧。”筵席间,孔权书心头猛然一突,低头默默啜一口酒,在众目睽睽下,掩住乍然失色,抬眼微笑:“回王夫,内子并未寻来。”
嘉祐公主不禁回首凝望——郊外林下,执鞭立马的惊鸿一梦。因缘际会,此心长系。可你,却竟是他人的妻。
沈氏却只凝注着秦王,那缂金黑裘上,沾着陌生的蔷薇香。心,仿佛坚强的铁盾,顶着万箭绞攒,犹自为她跳动。十年的同床异梦,他可以承受;她醉里求欢唤错了名字,他可以忍耐。未出小月便一次一次往宫里去,请皇后恩赐家宴于王府,苦心为她经营一个万民景仰的未来。——却到头来,你竟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沈氏将黑裘递与侍人,对秦王软笑:“快进去罢,亲眷们都在等你。替我向祖母和婶姨们问好。”
夜半,秦王宫外。
筵席散了,宾客尽去,始觉晚春空凉。孔权书傍在车侧,望初秋由孔甲陪同,敛襟缓缓行来。两两相视。初秋顿足,眼睫盈着薄红的泪痕,鬓角松散,怔忡迟疑,却在看清孔权书的面色后,指尖微微一颤,本能紧一紧衣襟,低眉咽泪,侧身提衣上车,仿佛携着一阵蔷薇香风,软软掠过孔权书身前。迎着月光,孔权书低眼,他白皙细薄的颈里,布着吻痕。
孔权书闭一闭眼。恍惚极小的时候,与萧九打架第一回挨刀子。初时,只眼睁睁瞧铁锋刺入皮肉,看涓涓血流,模糊的诧异。却一瞬间,鲜明的剧痛陡然袭来,紧紧抓住心尖,纠缠入骨髓。孔权书睁开眼,没有表情。面前长立着孔甲,也是一时没有言语的,只静静看她。孔权书站定脚,抬足上车。
孔府,东院,书房六一堂。
胸口烈酒腾涌,却无法一醉方休,只呼出一团团苦辣的热气。人皆羡孔小御史好酒量,却不知清醒着,才更痛苦。
孔甲蹑步进屋,没有点灯,见孔权书临窗侧坐在黑暗里。她自小便是这性子,人前倒还平静,只自己默默躲起来,舔舐着悲伤。孔甲跽跪在她身侧:“……主子,夫人……许是无奈。”
良久,良久。孔权书轻声道:“他自己都没说,你何必遮掩。”
窗外银月,在纱窗上描绘枝叶的剪影,软软温和的款摆,像他柔软含羞的身子。幻念到此为止,再想深一点,便是蚀骨的折磨。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肩头落了件长衫,像青色大鸟的环抱。孔权书顺手拂掉,却按在肩头的手上,也那样冰凉。孔权书抬头看他:“你睡罢。我没事。”
孔甲拾衣,再度披上。孔权书不动弹了,只一味怔怔的,低声道:“是我待他不够好。”
孔甲喉间微微一哽:“……主子?”孔权书低着眉眼,落寞的,犯错的表情,将宽大的长衫裹紧了些:“孙武试兵,三令五申犹言将之罪也。”孔甲不善劝慰,无言只陪她沉默。见孔权书看来,忧伤夜色里,分明的五官,墨玉一样黑润的眼:“是我的错。我让他寂寞了。”
孔甲看着她,说不出话。又一阵冗长的沉默。孔权书几不可闻的叹息,枯墨草草书了数行,瞧那字迹,怔忪须臾,终是递与孔甲,却是一方了肚汤:“端给夫人喝了。”念及蓝当初不靠谱的事,又道:“上回让你收去的香脐子,拿出来添四钱。”
东院,正房,西内室。
梆锣敲过了五更天,孔权书终究回房。桌上残烛未尽,悠悠晃出一点斑驳,凝淌着细细清泪。掠影流光,静谧安宁,依稀当初的模样。回忆如烛火明灭,孔权书望向床榻,与他共眠了半年的被窝,帷幔有双燕金钩束起,挂着他去年冬买来的婴儿绣鞋,像一双温馨柔软的小香包,却一切都是心底最柔情的痛。
初秋拥着锦衾斜倚在床榻内,眼神涣散,情态恍惚不宁。闻声微微一丝发抖,回眸定定望来,迟疑片刻,慢慢掀衾下床,裸足无声来到她身前,带着隐隐哀求,看她温和的双眼。目光交错。欲语无言。皆是惴惴的猜,妄自的想。初秋低眉,手轻轻碰她的指尖,她没有避闪,他便软软握住了,拨开她两指,按在自己腕内最细薄的肌肤上。“权书……”初秋眼神温怯,隐着一点点无助的喜悦:“我好像……有你的孩子了……”
孔权书微微一震,握紧凝神细探那脉息——回旋圆滑,如盘走珠。
一时悲欢齐涌聚心头,孔权书反掌攥住他的手,须臾,浮起一个笑来:“你要当爹了。”
初秋笑了,泪水冲出自持的束缚,倾流而下。他从未笑得这样开怀,情不自禁扑入她怀抱里,流泪笑喃:“我有你的孩子了……”鼻端萦绕着他身体的暖香,孔权书看他颈间的吻痕,只凭由他环着自己的脖子,听他一遍遍哭笑道:“是你救了我,你的孩子救了我……”
孔权书一怔。
初秋伏在她肩膀,低声啜泣。终于安心踏实了。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温存的揽住他。被侵犯到身体的刹那间,已经隐约可以猜测未来,可真正对上她神情的时候,依然慌恐,依然无助。绝望渐渐凝结成冰,初秋深呼吸,她颈里的味道,热暖如旧。缓缓屈膝滑跪在她面前,初秋仰脸看她,紧紧抓着她的袍摆:“我没有,真的没有……我知道,那样……也是不应该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衣角:“让我生下孩子,我自会一死全志。”俯身叩下头去,却手腕一紧,不由自主被她携起。听孔权书问:“……她强你?!”
初秋抬头,对上她竭力忍耐暴怒的眼,不由一怔,已被她紧搂入怀里。孔权书咬牙切齿,愤恨痛苦冲撞着胸腔。羞愧激怒在心口汹涌澎湃,如酒热一股脑冲头而来。要疯了!——甚么九城兵马总指挥,通通算个屁!竟然无能得连自己男人也保护不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初秋合眼,凭她双臂勒紧自己,委屈酸楚霎时间倾泻奔流。他总这样不合时宜,努力去做孔御史夫人,只求不要损了她的颜面,却到头来,将她傲骨折辱至斯的人,竟是他自己。听权书在他耳边道:“心存节志便好。秋秋,你比贞洁重要。”
初秋心口软得像决堤一般,只依在她怀中,无声落泪。在舟舱里衣衫不整,瑟瑟发抖时,那个人的怒气震人胆颤:你怎不为我殉节?!他说不出口。已不幸枉付青春与深情,再谈殉节,他从未想过,也许是因为——你不值得。
初秋环上权书的腰,笑了笑,想起一事,哽噎着低声问:“权书,为什么那个……人说,你没有几天好活了?出大事了吗?”孔权书顿一顿:“胡扯。”初秋还是有些替她担心——不过纯属多余。好在有了孩子,这才是最令她宽慰的。不禁引孔权书的手,慢慢抚上自己小腹,初秋红着眼眶温软笑问:“几个月了?”忍不住嗔怪她:“你该讨打,做完坏事留尾巴都不知道,还要我提醒你。”却觉孔权书微微一震,急忙盯入他眼中,语调变了:“你吃药了么?”
初秋怔了怔:“当然吃了。”不由笑起来,将自己埋入她怀抱里,闭眼体味幸福:“我原想有身子就不必吃了。可又一想,补药对孩子没坏处,又是你验过的方子,总不会有差,就忍苦喝了。——小妻主,你拿什么嘉奖我?”
箍囚他的双臂许是因太紧,有些微微发颤。初秋不舒服的皱一皱眉:“权书?”孔权书闭眼,接二连三惊惧的打击,痛恨的折磨,已令人狼狈得一句话也没有了。须臾,喉咙深处终于唤出声:“孔甲——”初秋未及怔忡,已被孔权书松开,见她至桌旁倒了碗茶递来,只愣愣接过。孔权书稳一稳神,温怜道:“喝下茶,将药呕出来。”顿一顿:“你有了身子,哪能随意吃药,万一冲撞了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