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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余夜长如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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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梦里不知身是客,十斛夺买绿珠歌
如并刀的尖口,将人从心窝里一路剖开。董念真直直望着她,眼底发烫,却没有激起泪水,只微微一笑:“我会证明给你看。——可你若敢将我的孩子过给夫人,我就抱着孩子跟你拼命。”
初秋不知孔权书还会说出怎样的话,慌忙暗拉她一把,温软道:“念真弟弟,这怎么话说的?你是生父,我……我名分上也算个父亲,又哪里需要将孩子过给我。”笑一笑,看向孔权书:“权书几时说过这样的话了?”
董念真将他亲密的小动作瞧在眼里,早已鱼死网破,也不在乎多说一句,目光清洌含笑道:“夫人,你且止了装善充傻的把戏。有我替你诞下子嗣,你递茶送粥贤惠大度,便不会犯那七出之过。”
孔权书面色冷凝:“夫人给你送粥,是认可你偏房的份位。——你不要也罢。”“权书。”初秋蹙眉瞪她:“气话也不是这个说法。”
董念真神容清淡,只瞧这二人一唱一随。胃里却突然翻滚起来,支手软拂心口,强自忍住,喉间顿时泛开酸苦。董念真唇角含笑,清清徐徐的道:“心计至深,运用于无形。——孔权书,你还只管回护他。馥草是叔爹送来监视他的,无人不晓,却缘何他撵你夜不归宿,馥草知情不报反倒暗中助他?”董念真微微的笑,直望入她眼里:“——惟不争,天下莫敢与之争。孔权书,可笑你看透了所有人,独独看不清你枕边的那一个。”
初秋本能看向孔权书,艰难周转思索,心头倏忽生出一种茫然的缺失。却只须臾,腰际她的手臂微微收拢,他被她紧揽入怀,便一下子踏实了。听孔权书哂道:“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初秋轻轻握住腰际她的手,温言微声打断她:“别说了,念真弟弟怀着你的孩子呢……”孔权书望一眼董念真苍白的脸色,只对初秋温和道:“听你的。我们走。”
董念真缓缓依在迎枕上,不自觉抚捂着腹中的新生——有你陪着爹,有爹护着你,旁的无论失去什么,咱们都不惧。不由浅浅的,真真的笑了,董念真重新执诗卷在手,接着方才那一首,一字一句,款款清婉念与孩子听:“……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
东院,正房,西内室。
因是王府设宴,便不宜穿红着紫喧宾夺主。小丙替孔权书理平青玉长裾,偷偷捉弄她的腰。初秋由知更馥草服侍着,换上缃色拢袖软缎衣,罩一件月白比肩长褂,一支和田白玉凤喙簪,将流水一般的乌青绾起。孔权书回头,瞧初秋的背影,越发端庄淑宁。却见他转过身来,腰际妩媚的蝴蝶鸾绦,双珩比翼佩璜,情态怡人,坐下打开妆奁,对镜往耳后点蔷薇水。
下人们合忙和着。孔权书从身后拥住初秋,闻他耳垂诱人的清香,呢喃:“筵席男女分院,你见不到秦王。”“你想哪儿去了。”初秋转脸看她,焦急委屈,不由记起董念真方才那番话——有些人的厉害之处,便是你分明知道他在挑拨,却还是被他说动了,不由得信服了。隐隐的茫乱无措,在听到孔权书的话后,全然化成了不管不顾,初秋仰脸紧紧吻住她。孔权书不由托在他颈后,品他唇上的胭脂香甜。意乱情迷。
屋内侍人轻慢了手脚,习以为常。舌息微颤,初秋被她稍稍松开,眼眸水润。看她目光温诚,笑道:“我是那等轻信谗言的人么?”
初秋取帕子,拭她嘴角的胭脂:“你方才说念真弟弟那些气话,是说给我听的吧……扶持我周全,也好教我宽心。”孔权书笑了笑,刮他的鼻尖。初秋为她理好衣衿,鬓角:“念真弟弟说我装傻,我看你是真傻。”正一正她的玉冠,软软,像爹疼爱女儿一样:“他怀着身子,难免会在意你对他的情份。你言语上就偏向他一些,多让让他。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又哪里会计较。他高兴了,你也能省心不是?我也不想你因为我,就跟他置气。”
孔权书不由叹息:“若都能像你一样知情体谅,我就真省心了。”
咸安京城,秦王宫。
火树琪花,烧空如半天晚霞。高烛吟唱,长夜未央。
禊饮筵开,多少天潢贵胄举觞倾爵。孔权书敛裾合袖,一一拜会,微笑恭谦。满腹心思,却只在方才秦王得空时,插言与其仅仅一句的浅谈上——
孔权书问:“二十三位清明党要犯,久悬未决,圣意如何?”秦王醉意朦胧:“杀。”
孔权书向沈老敬酒恭喜,冰凉的琼浆玉液在喉间一转,浇心寒透。抬眼望去,那龙幡凤幔、兰香麝馥的主位上,那毯铺鱼獭、扇屏雉尾的高座中,秦王醉得漫不经心,懒洋洋的向谁劝酒: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才是人间大乐事也。指间波斯莹绿的夜光酒杯,斟满殷红的葡萄酒酿,夺目欲醉。伸手向案头青莲琉璃花尊,抓几颗剔透的碎冰丢入杯中,泠泠的晶亮沉浮。大笑对饮,一畅。
秦王宫,后殿。
初秋在列尾垂首。朱门一路大敞,八抬翟羽暖肩舆稳稳停在庭落中。紫绛云缎帷幄,左右开琉璃小窗,八角双层穹窿盖饰四爪蛟龙,顶盖正中冠镶珠错金宝瓶。低压红漆楠木舆杠,宫侍躬身垂首,轻轻掀开软轿帘。近侍低身伸手,便见青葱玉指轻轻搭上,皓腕凝霜,松拢了殷红的麝珠串。天生皇室气度,嘉祐公主微笑环视,绮年玉貌,光风霁月。
众沈族亲眷宗室呼啦啦跪了满地,初秋也随之连忙跪下。秦王夫沈氏作势俯身,已被嘉祐公主略抬手虚扶:“表哥无须多礼。”声音极亲善动人,向众人微笑:“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
初秋随众人一同登殿。待嘉祐公主在上位坐定,为亲眷赐坐,初秋方恭谨坐在下首。王府侍儿捧了缠丝玛瑙大茶盘,托着汝窑白瓷盏,三步之外端然跪下,垂首高举过顶。贴身近侍捧过茶盏,屈膝递与嘉祐公主。公主轻轻拨一拨浮茗,瓷声玎玲,清香腾起,不饮便已知晓:“好茶。”王夫沈氏扬眉调笑:“那是自然。前几日才采的明前茶,清一色闺秀们用唇含下来,百里加急从南边供上的,只等着伺候你吃。”
茶毕客套一番。沈族繁茂,有些是熟稔的,自是问长问短;有些是眼善的,便再施国礼见过;那些面生的,便不再多问。初秋自忖是后者,只端坐不语,想这男眷已如此之多,更不必说前殿的女人们,权书又不知要吃多少酒,又伤身,又、又乱性……耳根微微一热,渐渐走神。却忽闻公主温善笑问:“哪一位是初秋表哥?”
初秋慌忙收敛住情思荡漾,起身拜礼:“公主殿下。”嘉祐公主微笑颔首:“代我向表嫂问安好。”初秋心下一怔,面上端然拜礼:“是。”落座,再不敢放纵心思,仔细听众人谈笑。听嘉祐公主问:“姐夫,我们何时再去京郊围场比射鹄子?”沈氏笑道:“罢了,你那双箭齐发的本事,我可学不来。”
秦王宫,后花园。
一行亲眷漫步至后园,陪嘉祐公主玩琉璃风灯,水晶烛盏。一路惊起鸳鸯鹭鸶,公主便道:“将灯熄了罢,莫吵醒它们睡觉。且灯下赏月,也极煞风景。”侍人们领命,纷纷吹灭庭燎。夜色深沉妩媚,初秋由孔甲虚扶着,随在最末尾。却见沈氏心腹侍人前来传话:“孔夫人,我们王夫叫您到前面去,他有私话嘱咐您。”
初秋不由一怔,想必是重要官事,便向孔甲点一点头,紧前几步上了小舟,赶往前方画舫。小舟离岸,初秋随侍人步入舟舱,抬眼,缂金丝的黑裘便装,秦王目光炙灼狂热。
心骤然紧缩,须臾死寂,瞬间便狂跳起来,怦怦乱如急鼓。初秋唇角瑟动,发不出声,浑身僵直颤抖,足跟发软,几欲昏厥。秦王笑了。初秋动弹不得,被她猛然一把抱入怀里,向内间床榻压去。
秦王宫,后花园。
子夜时分,疏星暗淡,草木凝结湛湛露华。已逾半个时辰,仍不见初秋,却遥遥望见沈氏伴着公主,迤逦而归。孔甲疑惑渐起,因不能近前,便只拦住一个外围侍人,问他:“可曾见到我家孔夫人?”那侍人摇头:“不曾。”孔甲心下一惊:“我家孔夫人被谁唤去了,说王夫有话吩咐。怎的许久不回来?”那侍人见孔甲焦急,笑劝他:“在王府,他丢不了。我替你问一问前头哥哥们。”
一层层递话进去,传到沈氏那里。月光冰寒,映着沈氏脸色煞白。僵驻须臾,转身抬步向前殿疾去。众侍人慌乱不知所措,随也不是挡也不是,茫然望向石径落下的嘉祐公主。公主追上前,紧紧挽住沈氏臂弯,温善柔和:“表哥莫怕,姐姐她若欺负你,我也不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