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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余夜长如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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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梦里不知身是客,十斛夺买绿珠歌
孔权书目光沉静,只问:“他自个去的,还是夏管家强他?”吴鸨爹言语含混:“小的……”“明白回话。”被孔权书打断。吴鸨爹陪笑:“他自个儿去拉的客……”孔权书饮尽杯酒。吴鸨爹只窥着她神情,不敢退下。孔权书回头瞧见了:“谁的银子不是赚?没你的事儿。”吴鸨爹如蒙大赦,躬身出去,却被孔权书唤住:“盯着点,别教他吃太多酒。”
酒过三巡,诸位面酣耳热话多起来。南城孙指挥又抱怨起牢里清明党犯人不安分,发了一通牢骚,问孔御史何时处决。孔权书只道,今晚去秦王府一问便知。西城杜指挥愁眉苦脸,还在为小红颜闹心,说现下与孔御史同病相怜了。孔权书好笑,言道男人于我如茶,甭管细盏粗碗,走到哪儿都不缺一杯与我吃。众人笑,说此番言论相较秦王“男人如酒”的金口玉言,却是另种境界。
如此酬酢言欢,一杯一杯的吃酒,醉意微微上涌,孔权书面上笑语如常,心里却把持不定了。
四牌楼,楼上花阁。
年轻的二品吏部右侍夏明修,内阁辅臣兼兵部尚书夏崇相的嫡长女,高门望族的人中龙凤,当初孔权书的西城副指挥之职,便是秦王着夏明修拟的擢拔票疏。嘉祐公主及笄册封后,蒙圣上指婚,夏准驸马更是青云直上的劲势。
筵席枚不胜举,夏明修却素不擅饮。今日六部九卿同僚挚友俱在,轮番劝酒,夏明修只敬罢第一巡,往后无论谁邀,再不沾滴酒,因怕先例一开,便要被源源不断灌个酩酊失态。于是接下来一杯杯,都由她身侧梅公子代饮了去。据说这位芳名扬播不逾半年的梅公子,酒量极好,酒品更好,断不会恃醉撒娇或是耍泼失言,早被夏管家惦记在心。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梅公子默默坐在夏大人后侧矮了半截的绣墩上,胃里苦药搅拌着烈酒,疼得厉害,恍惚又回到初次陪女人吃酒的那一夜。高桌上,推杯换盏觥筹叮嗡,日复一日的喧哗热闹,烛火通明,映着熟识的佳丽,陌生的恩客。梅公子修长的醉眼一转,望窗外幽静深巷,寂寥夜色。下身隐隐作痛,微微湿濡,怕是又出血了。长随递了拜帖来。席间有人问:“是谁?”夏明修将帖子递去。众人传阅一眼,纷言道:“无妨,叫她来罢,都是自家熟人。”夏明修便向长随递个眼色。
梅公子将脸懒懒枕在夏大人膝头,须臾偷闲。众人接着拧酒令,彩绘宣窑泥胎小鬟儿扭到夏明修这里。梅公子懒笑着坐起,从夏大人手里接过酒:“我来罢。”托遮玉盏,仰颈一饮而尽。原本雪白的脸色,因醉酒泛起酡红,如染了胭脂的皓玉。众人又一番不依不饶,皆笑言:“夏驸马忒不知怜香惜玉。”夏明修但笑不语。梅公子笑笑,情态慵媚,枕回夏大人膝头。却见屏风外转入一人,朗笑道:“惜花人岂有折桂手?”
梅公子怔了怔。酒意昏热里,望不清来者的脸庞。其实连声音也不必听,只凭这话里的风趣机锋,恭维解围自不必说,一言便将与席间俵子的尴尬旧情抹杀干净——便知非她莫属。
诸位顿时热闹起来。那女人先至夏大人面前,略略见礼敬酒,只笑道:“在下自干,您随意。”夏明修会意,便只一笑,抿了抿杯沿,将酒搁回桌上。
众所周知,孔小御史是真酒豪,席间爱吃酒的几位无一不喜,旋呼再上几坛状元红,放肠痛饮一回。梅公子瞧这情形——倘若他还是当初涉世不深的小梅花,一定又要自作多情,误以为她是来替他挡酒的。如今深谙她的秉性,这女人分明是来为夏驸马拦杯的。
梅公子默默望一眼,烛光摇红里,那一团模糊玄黑的影。众人尚未分次落座,已迭声笑说,今夜必要一醉方休。却听一个男子娇蛮的声音:“她待会儿醉了闹起我来,我只找你们一个个算账!”席间一下子越发哄笑嬉闹,乱糟糟里,听她淡淡笑斥:“杏儿,不准跟前辈胡闹。”梅公子懒懒伏枕在夏大人膝头,默默的,心里冷笑。
四牌楼,西暖阁。
一番云雨,孔权书翻身坐起。红杏儿在床上软侧过身,玉臂圈上她的腰:“大官人,您想谁呢,弄疼了人家都不知道。”孔权书披上外衫,红杏儿勉强撑起,替她理颈后衣领,身子紧紧贴在她背心,软若无骨,热似涌泉,香如麝兰。睇一眼孔权书的神情,声音就有些幽怨了:“这是什么世道呀。又懒又闲,没吃过丁点儿苦的人,倒能得您的宠幸记挂。我们这等浑身解数费心讨好儿,受尽千万人作践糟蹋的,倒成个没人怜惜的了……”
“行了。”孔权书丢下碎银:“找你是买乐子的,不是来听你牢骚的。”红杏儿咬唇噤声,光洁条条的身子跪趴在床上,替她结好腰带。孔权书到桌边吃一口茶,向窗外京都夜色看去。春寒料峭,冷风侵袭。对面绣妆楼阁旁,几缕轻云蔽月。——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四牌楼,东暖阁。
褪尽带血绸裤,梅公子醉醺醺头重脚轻,藏在被衾里犯困。枕边一枚羊脂白玉子扳指,方才夏大官人顺手捋下就赏给了他,说要包他全年。这扳指大约抵得上三对儿虾须镯。梅公子打个哈欠,丹蔻指尖拨一下那扳指,滴溜溜莹光流转。门却被人从外推开。梅公子看去,怔了怔,一记冷笑,懒懒翻身背对她:“今夜不接客。”
却听得身后窸碎微声。梅公子回身看去,那女人手里拿着他的绸裤,翻团审视。梅公子想去夺回来,身子才一动,小腹又一阵剧痛。醉眼朦胧里对上她的目光,梅公子满面红霞,忽然烦躁起来:“你又来纠缠什么?你不是最喜欢一夕风流,从此天涯回望吗?那就各奔东西,谁也别再念谁。要混口饭吃,我还有更好的人选。”
孔权书凝视着他的醉颜,心里一种苦恼的怒意,如玄冰下的波涛暗涌。——他竟这样不自怜自惜。转眼,瞧见他枕边那枚羊脂玉扳指,却在这一瞬间,心下释然。何须去苦心劝服男人。——酒色财势,权者居之。
孔权书温和微笑:“如此,我祝福你。只是这京城里卧虎藏龙,你莫要选错了人。”
梅公子慢慢背过身去,为自己掖一掖被角,方才莫名涌上的酒热,此刻一点一点冷凝消退:“不劳您费心。”闭眼昏昏欲睡,听身后脚步远去,却至门前驻足,终究叮嘱一句:“夏明修是准驸马,不会随意纳小。你跟她没有前途。” 窗外风声呜咽,梅公子闭目不语,仿佛一只断线的纸鸢,空荡荡的自在。
咸安京城,孔府,东院西厢房。
知更将青花瓷碗捧与榻前初秋,初秋吹一吹冬瓜鸡菇燕窝粥,笑对董念真道:“温度正正好儿,你勉强吃一点。”绣床畔的小金盏里置着红烛,灯影如湖水轻漾,映着董念真雪白清减的脸庞,笑一笑:“烦劳记挂,我方才进了些莲枣汤,再吃这个,怕又要恶心。”“只当为了孩子。”初秋温然笑劝:“吃一口也是好的。”
董念真放下手中诗卷,目光清和:“府里人人皆知,初秋哥素来贤惠。蒙你照料几日,我不敢不铭感于心。只是哥哥这样一趟一趟往西厢来,不知道的人,还当我有了身子,就轻狂娇贵起来。初秋哥,你说呢?”初秋微微一怔,温软笑了笑:“你怀着她的孩子,本来就娇贵,爹也嘱咐我多照应你。”撇一勺燕窝:“快趁热尝一尝,这是知更的手艺。”
却见门帘一挑,孔权书来寻初秋,望这一室兄贤弟顺,其乐融融,不由心底一片舒宁,顺手揽了初秋的肩:“你待我也没这么尽心过。”初秋仰脸笑睨她一眼:“你吃醋了?”孔权书笑了:“粥放下,跟我回房换了衣裳,咱们去赴王府夜宴。”初秋向董念真点头辞别,起身,将粥交与苏和:“服侍念真弟弟多用一些。”孔权书拥他出屋去,却听身后一声微微吃力的清唤:“孔君——”
董念真望着他们相拥成双的背影。——孔君纳董公子的良辰吉日,定在下月廿一。阖府上下张罗着庆典,人人见了都要道一声恭喜。此身安然落定,别无他求,却每每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总忍不住掠过一点心思,盼望孩子的娘给予一句关怀。多么愚蠢的念头。
董念真勉力支撑着坐起,却身子一软。苏和连忙侧身扶住。孔权书回首,见那双清切的眼眸,正紧紧看着自己。“孔君……当着夫人的面,我只想求您一句准话。”董念真望着她的眼:“孩子生下来,请允许我亲自抚养。”
孔权书轻描淡写:“现在说这话太早。滴血认亲后,再谈不迟。”